第26章

說着不想聽不想聽,秀秀還是跟着他一路進了大堂,霍仙姑正端坐在烏木的椅子上,白瑩瑩的皮膚,白瑩瑩的頭發,這麽多年了,依然是那股不食人間煙火的傲氣。秀秀蹦蹦跳跳地過去站在奶奶身邊。霍仙姑看着解語花,微微點點頭示意他坐,先打了個招呼:“解當家,久見了。”

解語花挑了張順眼的椅子坐下,習慣了真皮沙發,這木頭太師椅還真有點硌人,于是他換了個稍微舒服的姿勢,笑道:“霍老前輩,您還是叫我解子吧,以前不也是這麽叫的麽。”

面對霍仙姑,解語花的态度很小心。因為從輩分上來說,他是晚輩,不能失了禮數;從身份上來說,他是解當家,不能在霍家人面前自降身價;而且這麽久沒見面,他也不知道霍仙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說起來霍家和解家的關系會這麽怪,除了生意上的往來競争之外,還有一件很烏龍的事。傳說當年霍仙姑的一個姐妹,不知道是秀秀七大姑八大姨中的哪一個,曾經對二月紅瘋狂示愛,甚至到了寬衣解帶投懷送抱的地步,可惜二月紅當時已經有了丫頭,自然是冷冰冰地拒絕了。這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恥辱,更何況霍家的女人向來自視甚高,都不是省油的燈,哪兒受得了這種挫敗,後來她就瘋了。為了這事,霍家很多人都恨透了二月紅,甚至連累跟着後來學戲的解語花、乃至整個解家都看不爽了。其實那件事發生的時候解語花的爹估計都是剛剛會走路呢……不過因為這檔子事,解語花對霍家的女人就總有點心結,所以他面對霍仙姑,實在是不得不步步為營的。

霍仙姑噗嗤笑出來,一個老太婆,像個少女那樣笑,還能不讓人毛骨悚然,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什麽老前輩?你當我是武俠小說裏的滅絕師太麽?——解子,這麽多年不見,你長大了,也開始學着他們那套裝腔作勢了。這不好,我還是喜歡小時候的你,又乖又甜,跟秀秀就像對姐妹花似的,都是奶奶奶奶地叫個不停。”

看到霍仙姑笑,解語花自然稍稍放心一些,只要表面上還是一團和氣,就有商量的餘地。于是他也笑道:“今時不同往日了麽,連秀秀都長那麽大了,我哪兒還能像小時候那麽沒大沒小。霍奶奶,您的身體還硬朗?”

霍仙姑抽一口手裏的煙杆,青色的煙霧缭繞:“……還不就那樣,估計也撐不過這幾年,就要去跟九爺敘舊了。”

解語花看霍仙姑開始有意把話題往那邊引,便順勢接道:“這是哪兒的話,您的身子還好着呢,完全不減當年女中豪傑的風采。”

霍老太笑着嘆了口氣:“女人麽,誰想争這口氣,到頭來還不是要結婚生子,做個黃臉婆老死一生……只要能死個幹幹淨淨、明明白白,這一輩子也就沒什麽牽挂了。”

“奶奶……”秀秀在後面推推霍仙姑,不滿地嘟起嘴,“你在說什麽啊……”

霍仙姑望着解語花,道:“有些事情,糾纏了一輩子,總不能帶進棺材裏。解子,我是看着你長大的,老九門的興衰,你也是見到的。現在臺面上只剩下解家和霍家,還有那杭州的吳家,向來是個不管事不來往的主,這件事如果你不幫忙,怕是我這十幾年的心結,到死都不得解開了。”

解語花就等她這句話,沒想到霍仙姑說的這麽坦然,看來真是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了。

“霍奶奶,您說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他微微湊近了身子,笑道。

霍仙姑示意秀秀,後者就從裏屋取出一個紅木匣子,打開給解語花看,裏面都是一卷一卷的錄像帶。

解語花怔了怔:“這是……”

霍仙姑道:“從三、四年前開始,每年都會有人寄這樣的帶子過來,我用了很多辦法,也找不到這些錄影帶的出處。”

“裏面是什麽?”

霍仙姑的臉色居然微微慘白,一字一句道:“裏面的內容,你絕想不到。那是地獄,老九門的地獄。”

霍仙姑說這話的時候,站在身後的秀秀也微微哆嗦了一下。解語花注意到了,心裏詫異,難道秀秀也看過?可是霍仙姑現在還健在,以秀秀的年紀,就算是內定的下任接班人,也絕不會這麽早讓她接觸到九門往事的……除非……

解語花心裏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霍仙姑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本來我以為這些事就像我生命裏的一場噩夢,誰知道災難還在延續,怕是到死,我都逃不了這個劫數了。”

“霍奶奶,您不要自己慌了陣腳,帶子裏到底是什麽,和霍家有什麽關系,和解家是不是也有關系?您既然叫我過來,總有些什麽要告訴我的吧。”解語花面色凝重。

霍仙姑虛弱地搖搖手:“這帶子裏的東西,是我的噩夢,和解家沒關系,至少是和現在的解家沒關系。我要問你的是另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到我。”

秀秀又拿出幾張紙,解語花看了一眼,心便漏跳了一拍。這紙上的圖案,俨然便和自己收到的那些出自同一人之手,說不定就是圖紙剩下的部分。

“九門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過一次合作夾喇嘛。這些東西,就是那次行動弄到的,不過只是局部。”霍仙姑道,“你大概覺得眼熟,因為這東西原本是刻在石壁上,是你爺爺解九一筆一畫臨摹下來的。”

解語花突然背脊一冷。

說怎麽當初收到那些圖紙的時候覺得眼熟,還有幾分親切,細細回想,那些工整的繪圖筆法,自己小時候确實在爺爺的畫紙上見過。解九爺早年留學日本,學了工筆美術,這種精細複雜的東西,只有他能畫的紋絲不差。

可是爺爺早就死了,是誰用他的筆法描了這些圖紙給自己?還是說,這些圖紙都是當年解九爺一批畫的,只是少部分由霍仙姑保管,其餘的都流失了?如果是老九門的集體行動,能拿到圖紙的必然也是九門內的人。既然他拿到了圖紙的大半,為什麽不索性把霍仙姑這裏剩下的也拿走……不,他為什麽要把保存多年的寶藏拱手送給自己呢?

解語花腦中一片混亂,暫時理不出個頭緒來。思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什麽時候招來這樣的大手。解家今時不同往日,早就沒有九爺當年的威風,有什麽值得別人拉攏的呢?除非他覺得這些東西放在解家,會比留在身邊更安全。

解語花打了個寒顫。這人跟解家,必然是有莫大的淵源。自己身為當家的,居然對這段往事一無所知?

霍仙姑看解語花對着那些東西發愣,只是不知道他心裏的小九九,繼續道:“那次夾喇嘛,九門元氣大傷……其實在那之前,新中國成立,對老九門的沖擊已經很大了……剩下的就只有這些東西,我多少次想一把火燒了,可是這些圖案邪門的很,你看着它,就會不自覺陷進去入了迷,因為這上面的設計,機關技巧,實在是世間罕有,做我們這一行的,只要稍稍有點常識,都會對它嘆為觀止的。”

解語花索性裝糊塗到底:“那您把它給我看,是為了……”

“小九爺,你雖然沒趕上那場浩劫,可現在你是解家唯一的當家。這老九門的恩恩怨怨,總和你是脫不了幹系的。太平日子,怕是過不了幾天了。”霍仙姑冷笑道,“你要知道,自己的擔子有多重,面對的是怎樣一個複雜的局面。我既然收到了這些帶子,就證明當年那件事并沒有結束。與其坐等災難降臨,不如先發制人。我想把這樁陳年舊事做個了斷,趁我還有口氣,腦袋還清醒,畢竟當年下鬥的那幫人裏,只剩我一個還在這世上。我們惹下的麻煩,就在這一輩了了罷,不要讓災難再降臨到你們這幫奶娃娃頭上,我也不忍心……”

霍仙姑說着,輕輕捏着秀秀的手,眼神頗為不舍。

霍秀秀眼眶兒紅紅的,對奶奶的話,好像懂又不是很懂。

解語花吸了口氣:“——所以說,您是想着找到圖紙上這個地方,就能解開當年那場事的謎了?”

霍仙姑點點頭:“這只是一個猜測,也許那裏其實一無所有,也許是有去無回,但是這是我們唯一的線索……有時候人跟天命比起來,真的非常渺小。”

解語花沉默不語。霍仙姑的決定就像一個意氣之舉,完全是盲人過河。解家現在雖然大不如前,但是自己在這裏,總還能撐得下去,要是貿貿然趟過幾十年前那灘深水,恐怕就生死未蔔了。而且霍仙姑向自己求援,明顯是因為這件事單靠霍家無法完成。可是以解家現在單薄的實力,真的能複制當年老九門鼎盛時期的壯舉麽?

解語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分析事情的利害,可是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陰陽怪氣地擾亂他的思緒,那是自己的好奇心。困擾多年的謎,終于有解開的一天了,光沖着這一點,解語花就難以自制地躍躍欲試。

他站起來,正色道:“霍當家的,您要是信得過我,能不能把這些圖紙交給我,我保證一定查出來龍去脈。您知道,資料搜集情報分析這類工作,向來都是我解家的專長。”

霍仙姑端詳着解語花的臉色,秀秀不安地在一旁觀察着,許久許久,霍仙姑終于點點頭,笑道:“好,我就賭這一把。解子,不要讓我失望,不要給你解家、給九爺丢臉。”

解語花将那些圖紙小心翼翼裝進大信封,道:“您放心,北京城就這麽大,我跑不了。”

霍仙姑閉上眼,揮揮手,像是累了:“秀秀,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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