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花兒爺,我去新疆了。先去了雲南,又去了新疆,熱得跟死一樣,還是回北京好,呼吸才順暢。”黑眼鏡開始一個人報流水賬,“沙漠裏有一片綠洲,綠洲裏有一座大宮殿,不過裏面沒什麽東西,只有一大堆蛇,一條兩條,沒什麽好看的;還有幾匹粽子,一匹兩匹,也沒什麽好說的;那宮殿造的挺厲害,好多機關,一重又一重,不過都有驚無險地過來了;一起去的人死了幾個,只剩幾個,一個兩個,出來的沒幾個……”

這流水賬的威力太強了,沒說幾句解語花就不行了,眼皮耷拉下來,腦袋也垂下來,只有嘴唇動了動:“……死瞎子……”

“那山洞上好多孔,一個兩個,像星星似的;還有幾汪水潭……”黑眼鏡說着說着,看見解語花已經沒反應了,便淺淺笑着,貼着他的額,很輕很輕聲道:“……我還見到老爺了,可惜沒能帶他回來,他折在那洞裏了。不過老爺早死十年晚死十年都沒分別,您還是唯一的解當家。只要知道,老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有心丢下你們的,他死前都記着您和太太,這就可以了。”

黑眼鏡看看屋外的天空,比起大漠壯觀的星空自然是黯淡很多,但是在院裏梧桐樹的映襯下,格外的靜谧。刮了幾天的風沙,總算是停了一回,天空是接近透明的寶藍色。

他向後靠着房門,最後确認解語花已經睡着了,便閉上眼睛,輕聲道:“花兒爺……晚安。”

解語花枕着黑眼鏡的膝蓋,微長的劉海蓋住眼睛,只有兩行淚水,順着臉頰流下,決堤一般,無法停止。

他突然想起,那樣工整精細的字跡和圖案,除了九爺,還是有一個人能畫出來的。就是自己父親,解連環。

這樣的話,也能解釋他為什麽要把這些東西送到解家來,又始終不被發現。因為沒人比他更了解這個地方和地下那些盤口的運作規律。解連環智慧過人也好、貪心不足也好、甚至遺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也難免像天下所有父親一樣,希望把最好的留給自己的兒子,解家永遠是他最放心的地方。

解語花在黑暗中蜷成一圈,不想發出任何動靜,因為那太丢臉了。只是這種喪父之痛,曾經讓自己生不如死的體驗,沒想到會在十七年後,原景重現。

但是那又怎麽樣呢?黑眼睛說得沒錯,解連環早死十年、晚死十年,自己都是唯一的解家當家。

所以這晚,解語花蜷縮在黑眼鏡的膝蓋上,把自己的最後一點眼淚流幹了。

月色寒涼,東方卻已漸白,太陽照常升起。明天,還是新的一天。

次日,解語花腫着桃子一樣的雙眼,若無其事地打開書房的門,迎面而來久違清新的空氣,還有……所有夥計丫頭的劇烈圍觀。所有人肚子裏都憋足了問號,就是沒人敢吱一聲。只有黑眼鏡不知死活地上來盯着看了又看,然後不懷好意地笑道:“花兒爺,昨晚一起睡下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一夜過去,就成了這樣??”

這話歧義太大了,解語花面對衆人聯想豐富的眼神,臉色一時間五彩缤紛,随後優雅地擡起胳膊,沖着黑眼鏡的肋骨狠狠一記肘擊,然後沒事人一樣微笑着別過臉:“……都不幹活?”

院子裏的衆人抱頭鼠竄……

解語花鐵青着臉,剛要邁開步子,就感覺後面有人壓住自己的肩。

“花兒爺,您下手還忒重。”黑眼鏡彎着腰笑,說話的聲音都帶顫,“不過爺沒那群下人那麽好打發。說吧,你到底怎麽了?”

解語花微笑,不說話看着他,隐隐有威懾之意。

黑眼鏡也笑着看回去,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花兒爺,您還是招了吧,爺耐打得很,再來幾次我也吃得消。”

解語花臉色難看的滴的出水。黑瞎子抱着胳膊正正攔在他面前,雖然還是在笑,但是身上那股氣場卻與往日不同,壓得人退無可退。最後,解語花無奈地輕嘆一口氣:“其實你昨天晚上的話,我都聽到了。”

黑眼鏡怔了一怔:“都聽到了?……聽、聽到什麽了?”

“你有了一段很不錯的旅程,雖然一無所獲,兩手空空。”解語花含混不清道,“其它的什麽事,我已經記不清了,就忘了吧。你也忘了吧。解家人不走回頭路,永遠不會為過去的事攪亂以後的生活。”

解語花這幾句話說得很平靜,神色也沒有絲毫起伏。他的視線移開,注視着院子裏桃樹上新抽的嫩芽,很嬌豔的翠綠,充滿了生氣,讓人聯想到希望。黑眼鏡看着他的側臉,細碎的鬓發,遮住紅紅的眼睛,只能看見翹起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一切還是如十多年前初見的那個故作傲氣的少年。只是如今,他的擔子更重,掩飾得更好,幾乎抹去了凡人的喜怒哀樂,他只能是解當家,解語花,已經無法為人子、為人友那樣活着了。

黑眼鏡瞅瞅四下無人,湊過去輕輕環住他,低沉的聲音壓在解語花耳邊:“……還記得麽?當初我說過,我做你的夥計,是不想那溫柔善良的解語花,有朝一日被解家抹殺了去。”

解語花仰着臉,無動于衷。

“花兒爺,”黑眼鏡低聲道,“你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嗯。”解語花不置可否,只是低低應了聲,“……放開吧。還有正經事要做。”

解語花把自己拼湊了三天三夜的拼圖聯在一起,這是一張非常巨大的設計圖,無法完整攜帶,最後分成了七大塊。每一塊單看看不出名堂,只有和其它幾塊放在一起才能看出是什麽。解語花說這是為了牽制霍仙姑,這樣哪怕只有一張在自己手上,霍家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即使這樣,這圖依然不完整,最中間的一塊缺了,一個空蕩蕩的大洞擺在那兒,看得人心裏直癢癢。

解語花總算沒把黑眼鏡趕出去,只是自己進了房以後,就轉過身笑着用腳尖在地上畫了一條線:“——你站在這裏,不許靠近,不許說話,不許出氣,不許弄出一點動靜,犯了哪一條都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于是黑眼鏡當真在一邊,不說話不動不喘氣——幾乎都沒怎麽出氣——整整三個小時,看着解語花跪在地上,像繡花一樣,把那些脆弱的設計圖一點一點粘合起來。這種技術活他是插不上手的,何況在一邊靜靜地看解語花做事,也是一種享受。

解語花粘完最後一塊,自己舒了一口氣,剛剛站起來,黑眼鏡就很死相地湊過來捏肩捶腰:“花兒爺~~~辛苦吧~~~~”

解語花打了一個冷顫:“——這位爺,拜托你用正常的口氣說話成不?春天都到了,還這麽冷。”

黑眼鏡涎笑:“我這都是發自肺腑啊——話說爺,這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啊?”

解語花看着自己腳下那一片幅員遼闊的版圖,臉色卻凝重了……“這是老九門的劫。償還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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