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小厮站在橘子樹下,望着趴在粗枝上,奮力向高處伸手去摘果子的悠然大喊“小姐,快下來呀!”邊喊邊往府門張望,這要是被狐仙大人知道了,自己可就完了。他本想爬上樹把小家夥抓下來,可一上樹,樹枝晃動,小姑娘吓得哇哇亂叫,所以他只能在樹下急得團團轉。
忽然一道黑影從他眼前閃過,緊接着就是悠然的一聲尖叫,他還來不及反應,就看見狐仙大人已經抱着她站在了樹下。危機解除,他看見大人眼底的愠怒,趁着他還沒追究自己的看管之責,急忙跑路了。
“你……”他剛開口,小姑娘就往他嘴裏塞了一瓣橘子,笑盈盈地問“甜嗎?”
“公子,前幾日不是還在問小九橘子什麽時候才能成熟嘛?”
“你……就為了這句話去爬樹?”
小姑娘乖巧地點點頭,又掰了一瓣橘子正要擡手,狐仙先低頭咬走了橘瓣,額頭輕抵着小姑娘的。風吹過樹枝,枝葉簌簌作響,鳥兒迎風飛上高空,可樹下的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
她緊咬着唇,呼吸急促,眼睛轉了又轉,不知該說些什麽。
狐仙在她的頭頂留下一個淺吻,小姑娘始終低着頭,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很甜,謝謝你。”他放下小姑娘,摸着她的頭溫柔而嚴肅地說“可是,以後不要再做危險的事了,我會很擔心。走,去書房,看看你這幾日書法有沒有進步。”
走了幾步,發現小姑娘還愣在原地,他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直到她的小手搭上他的一刻,他緊鎖的眉頭才重新舒展開。
千裏之外的雪狐飛鴿傳書邀他同聚飲酒,他本無應邀之心,只是這書信言辭懇切。雪狐與他從小一起長大,自他去了冰寒之地修道,算來二人已有百年未見。
這一去少說也需三五日,小姑娘生性調皮,這些年被自己寵得越發頑劣,他知道單靠小九是管不住她了。有意帶她上路,可冰寒之地,小姑娘沒有修為身體怕是吃不消。
苦惱了許久,他從鬧市上尋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具,再三叮囑小九定要好生看管。威脅連帶着哄騙不允許小姑娘踏出府門半步,不僅如此,他拿出珍藏多年的字帖,要她每日臨摹百遍,回來他要一張一張檢查。
狐仙離開了,小九每日膽戰心驚地看守在書房外,生怕房裏的那位出什麽幺蛾子。這些年看下來,他算是明白了這哪裏是養孩子,分明是供養了一位小祖宗。
他和大人有過抱怨,狐仙告訴他修煉心性是修道最重要的一環,要他對小姑娘多些耐心,這小厮的日子真是越來越難熬了。
不過悠然倒是乖巧異常,每日都泡在書房裏臨摹字帖,也不胡鬧了,小九安心的同時又隐隐不安。
這日他借着送茶點,突然破門而入,看看她有沒有偷着幹什麽壞事。果不其然,他一進門就發現小姑娘偷偷把一張紙藏到了字帖下。
“小姐,作業完成了嗎?大人吩咐我可以随時抽查。”
“喏,都在這,一百遍。”小姑娘整理了一下雜亂的桌面,拿着一疊紙遞給他。
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沒有接她的作業,而是趁其不備立刻從字帖下抽出那張私藏的紙。不看不知道,這一看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紙上是寫了數遍的‘許墨’二字。
他慌忙撕碎了紙,神情緊張“大人的名諱你怎會知道?”
她翻開字帖的第一頁,‘許墨’二字就寫在角落裏,字跡清秀卻風骨有力。
“這……”眼看她就要說出大人的名諱,小九立刻捂住了她的嘴,蹲下身與她平視,十分嚴肅地說“以後不許說也不許寫這兩個字知道嗎?知道就眨眨眼。”
悠然從沒見過小九如此嚴肅的樣子,有些被吓到,緊張得直眨眼,小九這才松開了捂着她嘴巴的手。他合上了字帖,輕嘆了一口氣,緩緩回答了她的疑問。
“你若說出了狐仙的名字,就等于和他簽訂了一生一世的契約,你懂嗎?”
“好啊,我要和公子永遠在一起。”
“唉……不,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小厮說着眼角有淚光閃過,看着她天真清澈的雙眼,他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這一切,沉默了半晌,艱難開口“小姐,你想怎麽任性胡鬧都可以,哪怕把這狐仙府邸燒了也無所謂。唯獨這件事不可以,你不可以直呼大人名諱,記住了嗎?”
雖然她完全不明白小九會如此抵觸自己和公子在一起,但當下她還是點了點,答應再也不提這件事。
悠然未想過整日陪自己嬉笑打鬧的小厮,有一日竟會如此嚴肅地和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她聽公子說過,因為曾搭救過小九,所以他才願意一直伴在身旁,想必他這麽說一定是有其中緣由的吧。可……究竟是什麽呢?
自那日書房一談,她吃飯睡覺,無論做什麽事,心中的困惑一天比一天深。而另一邊,小九因為這件事輾轉難眠,對她的看管也松懈了不少。
心中有了牽挂,做事自然是心不在焉,悠然唉聲嘆氣地扯着手中的風筝線,眼睛卻盯着池塘發呆。直到手中的線怎麽拉也拉不動的時候,她才擡頭,發現原本在高空中飛舞的紙鳶早已不見,落到了院外的密林裏。這可是公子親手為自己做的紙鳶呀!
她在院子繞了一圈,小九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于是挽起裙擺,打了個結,快速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沒了鬧事鬼,整個府邸安靜得只剩枝頭麻雀的叫聲,小九從書房裏走出來,看到原本在院子裏玩耍的小姐不知蹤影,風筝線也掉落在了地上。他丢了手裏的清掃工具,滿院呼喊她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一聲回應。在看到後巷虛掩的門時,他更是不知所措,但很快他做了一個更糟糕的決定。
他決定不去尋她,如若回來就罷了,回不來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人妖相戀本就有違天理,何況千百年來無數慘痛的教訓還不夠麽。小姐年幼無知,不能自持,大人又一往情深,深陷而不自知。這下可好,她自己走丢了。
這麽想着,他停下了外出的腳步回到了前院,不想再去管這件事。
可他在房裏坐卧難安,天漸漸黑了,山裏的野獸兇猛,小姐手無縛雞之力,萬一遭遇不測。他不敢往下再想了,猶豫再三,推開房門沖了出去。
就在此時,府邸大門被人打開,他興奮地跑過去,以為是小姐回來了。沒成想竟是狐仙大人,一下和大人撞了個滿懷。
狐仙一把抓住慌慌張張的小厮,輕輕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問道“怎麽如此慌張,悠然呢?”
“大人,小姐……小姐她……”
一聽到她出事,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睛沾染了血色,獠牙顯現。手中的力道不自覺地重了三分,疼得小厮哇哇直叫。
“她怎麽了?快說!”
“公子!你回來了……”
一聲輕喚,如瓢潑清泉熄滅了心中的怒火,千年才修得這內斂沉穩,喜怒不形于表的性子,在她面前通通毀于一旦。
“一會再和你算賬。”他在小厮耳邊丢下這句話,走到院子,抱起他的小姑娘,親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
“公子,你的耳朵……”他捉住了她要作亂的小手,放下她,另一手輕輕抵住她的腦袋,制止她的任性行為。
看到眼前的小家夥滿手泥濘,衣服也劃破了,裙擺被綁到了腰上,不用問就知道,定是私自外出,玩到快到黃昏才從後門偷偷回了家。
小姑娘倒也老實,面對還不及銷毀的罪證,如實供述了自己的行為。
“傻瓜,紙鳶沒了可以再做。我是不是和你說過,一切要以自己的安危為重?”
看她撇着小嘴不回答,他輕點了點她的唇瓣,拉起她的小手要帶她去換洗。可發現她的左手好像握着一個東西,還閃閃發光,他停下問她是何物的時候。
她擡起頭,有些興奮地舉起手中的金釵,像是炫耀一般告訴他“是幫我上樹拿紙鳶的大哥哥送我的呢!”說着就要往頭上戴,還問他是否好看。
狐仙緊攥着的雙拳突然松開,從她手裏奪過金釵,眼裏帶着愠怒,對她大聲呵斥“沒有我的允許,誰讓你收別人的東西了?”這話一出,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從未對她發過火。
兩個人都愣住了,因為剛才的争奪,悠然的手被金釵劃破了,此刻鮮血正順着指尖滴下,落在白石地上,綻出了朵朵血色的小花。
狐仙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她其實什麽都沒做錯。他想去拉她的手,替她處理傷口,卻被她一手甩開。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竟被如此苛責,于是捂着面跑開了。
縱觀全程的小九,此時默默開口“大人,您不該如此。”
“我……”他盯着手裏的金釵發呆,說不出話來。
“那才是她的同類,您能把她捆在身邊一輩子嗎?”
“我不可以嗎?”
“那她……能陪您的一生嗎?”
“你……小九,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們可以永葆青春,容顏不老。可她不行,她會長大,會衰老。終有一日她會看到自己滿是褶皺的臉頰,而您卻依然面容俊朗。”
“那又如何,我會千般的變化,這并不是難事。”說着,狐仙随手把金釵丢到了花壇裏,什麽東西,也敢來配他的小姑娘?
金釵在空中劃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線,然後在草叢裏消失不見,小厮輕笑一聲,他的大人從始至終都不敢直面自己的內心。
“怎麽,你笑什麽。”
“大人,您以為丢了金釵,她就記不住牆外的少年了嗎?之前的所有不過是您為她做的決定,您有問過她,或者您敢問她嗎?”
一連的逼問,問得他啞口無言,他沒有,因為他不敢,他害怕有一天她真的會離他而去。
“大人,您不讓她離開這府邸,不過是害怕她一去不複返了。”
“不會的,她會選擇我的。”
“那是因為她沒有選擇的權利,她從未接觸過人類,不明白人類和狐仙的差距。您這麽做,就不怕将來有一天,她會恨您嗎?牆外的才是屬于她的世界啊!”
“你懂什麽,人類懦弱,為了自保連自己的子女都可不顧。只有我,才可護她一世周全。”
“也許吧,可經歷該經歷的,遭受該遭受的,這本就是天命。能在殘酷中生存下來固然好,如若不能也是命數,這些不都是您教我的嗎?”
“放過她,也放過自己。”說完,小九悄悄退下了,只留下狐仙一人站在庭院中。
她喜歡蘭花,他便為她尋了最好的花種,親自種下。她畏酷暑,他便為她修建了涼亭,為她搭架牽藤種了一片瓜田。她說想看桃花,即使在冬日裏,他也施展法術,讓春桃開遍了全院。
可唯有一件事,他辦不到。
他無法阻止她成長,無法延緩她衰老,人的壽命對于狐仙而言不過是短短一瞬。
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以為把她困在這狐仙府邸,就困住了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