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一只大雁在高空中,盤旋,低鳴。
它銳利地雙眼,俯視着廣袤黃土上的如棋盤上的黑線。
所過之處,揚起漫天塵土。
連日裏,烈日當空,楚修文所在的這隊,雖然是騎兵,但并不是精騎兵;他們的馬後還拉着一馬車物資什麽的,因此速度只比步兵快不了多少。
他平日裏本是護送軍中雜物,譬如安營紮寨的器具、生活的炊具等的;這突然多冒出了個人,這人被撿來好幾日了,吃喝拉撒倒是正常,就是沒醒,他不得不懷疑這人的動機。
“吳兄弟,你說我們管這厮得管到什麽時候呀?”
楚修文蹙眉看着右側的吳有財道。
而他所說的那厮,正躺在作戰車兼拉貨車上,修長的雙腿交叉對着藍天,兩手交疊在腦海,一派悠閑。
吳有財也瞥了一眼,和他們的風塵仆仆相比起來,那厮悠哉游哉的好似駕車春游,讓人不得不嫉妒,不得不心底生恨吶。
“你們兩個,又在想如何謀害方兄弟,狼子野心,其心可誅。”
吳有財話還沒說呢,劉有信就開始在一旁數落,這家夥也只敢在幾個熟人面前,随心所欲,有啥說啥,在外人面前,膽子小的像只雞崽似的,難以想象,他上陣殺敵會是什麽樣子。
劉有信口中說的方兄弟,便是躺在那裏,享受公子哥般待遇的方竹劍。
這厮自從被撿回後,似乎就安于此間生活;問他哪裏來的,他搖頭;問他叫什麽,他張了張喉嚨,只發出秋日草木般枯敗沙啞的聲音,難以辨識清楚。
他咿咿呀呀幾聲後,對着大家一頭霧水的眼神,心中了然。
他從地上拿起一根小棍來,在細沙上留下三個字:方竹劍。
三字如鐵血男兒,铿锵有力,然而他這人就如無賴般,賴在這裏,臉皮厚的很啦。
真是既辜負了他寫的一手好字,也辜負了他的名字!
行了半天路,大家都已是筋疲力盡,馬兒的步伐也沉重起來。
前方護軍下達命令,稍作休息一個時辰。
想着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不知道會不會有肉吃,楚修文心情不禁好了不少。
剛來時見到飯中有石子,他便寧願餓着肚子,也不會接着吃的;現在,他直接把沙子一扔,繼續,吃!
然而,午餐照舊是沒有肉的,甚至連油沫都少的可憐。
看着大夥兒捧着碗,埋頭猛吃,楚修文挑了下沾了灰塵的眉,那濃墨般的眉,已經有些變白。
果真是,讓黑變成白,讓白變成黑啊。
在他用竹筷往嘴裏送飯時,吳有財悄悄推了下楚修文的手肘,差點讓他俊顏不保啊。
吳有財也是一陣後怕,剛才沒注意到他的手勢,差點讓他竹筷子戳眼睛裏了。
吳有財露出抱歉的笑容,随即拿出一個小碗來,裏面躺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的小蟲蛹,黑黑的兩排爪子,瑟縮着,顯示出死前的掙紮。
楚修文雖是常聽他念叨,這東西味道如何好,那時也是口水四溢,但現在真真實實看見,只覺惡心想吐,剛吞咽下去的飯都差點吐了出來。
“你別想太多,味道挺不錯的,來,先嘗一個,別人我還不給呢。”吳有財知道他是過不了心理上那道坎,遂往他嘴裏強塞了一個。
“千萬別吐出來,不然這兄弟沒得做了。”吳有財瞪了楚修文一眼道。
楚修文蹙眉,往嘴裏扒拉了好幾口飯,但他好奇的沒有一口吞下去。
當小小的蟲蛹在嘴中裂開,軟軟糯糯的肉汁綻放在味蕾之上,若是在往日,楚修文肯定是受不了的。
但這個已經半個月沒肉吃的人,此刻只覺,此乃人間美味!
“再來點。”楚修文的鳳眼裏閃着光,像是一只騰飛的鳳。
吳有財嘿嘿笑了一聲,露出兩顆虎牙,往他碗裏倒了小半碗,“就說你會喜歡的。”
“吳有財,你藏着掖着什麽好東西呢?也不給哥幾個嘗嘗,就分給你那好兄弟啊?”
張前擠眉弄眼的看着他二人,語調輕佻,末尾故意吊着嗓子,讓人浮想聯翩。
楚修文臉上最先浮出了兩坨紅,好似新嫁作人婦的少婦,擔心丈夫給她埋在碗底的菜被人發現。
“你說什麽呢?哪有藏什麽東西,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吳有財瞪了張前一眼,憤憤的低下頭扒飯。
騷動過後,只餘一片扒飯聲。
讓人不得不聯想起某樣動物。
……
誰知劉有信後知後覺的大叫一聲,“吳有財,你好東西不分我們可以,但不能忽視了方竹劍啊。”
他抱起自己的碗,拍了下方竹劍筆直的肩膀,“這才是真正需要關心的人。”
劉有信遂婆婆媽媽的和吳有財争辯了起來,而其餘的人,都埋下頭,扒拉着黃土般的飯。
楚修文瞥見,方竹劍嘴角竟然揚起了一個笑容,那笑容不帶有一絲雜質,正如他躺在戰車上,那般悠閑。
讓人想起午後的山間,道路旁的花自開自落,自得其樂。
行軍整整一月後,他們駐紮在一座山上,不再向前進軍。
那是一座栀子花盛開的山,滿山的栀子花香。
楚修文永生都不會忘記那一天,栀子花香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來的香,他們拿着劍,朝敵軍殺去。
那天的天陰沉的可怕,像是一場暴雨,似下未下;天氣也熱的難受,帶着沉悶,身上更是燥熱。
他從未見過如此亂的場面,在他眼裏,那是亂的,旌旗蔽空,嘶喊聲不斷。
一支支竹箭從不知哪個角落射來,他看着旁邊不認識的友軍應聲倒下。
他的雙腿開始顫抖,頭腦開始暈。
不然逃跑吧?
随着越來越多的人在他身旁倒下,他腦海裏這個聲音便越來越大。
“你要當逃兵?”
在楚修文打算棄甲曳兵,逃到戰場後方時,卻碰到了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方竹劍。
方竹劍此刻穿着軍營中不要的破爛衣服,灰撲撲的,本應該是和他楚修文一樣狼狽的;然而,方竹劍修長的身姿,卻讓他即使穿的如同乞丐,依舊風姿卓越;他的眼神堅毅而又深沉,如同黑夜裏的星辰。
這一切,都讓楚修文又慌又臊。
“誰說我當逃兵?我,我只是肚子不舒服。”楚修文咬牙道。
“看來是我會錯你意了?”方竹劍聲音裏帶着一絲輕笑。
讓楚修文臉紅了不少,這家夥在軍營中這麽糟糕的環境裏,居然也能将身體調養好,難得!
“不過我勸你,”方竹劍眼神冷冷的再次直視他,像是一把銳利的劍,直指楚修文的心,“別當逃兵,否則,你永遠是個逃兵。”
說完,他便翩翩然走了,腳步輕快,不似身在戰場。
……
“你怎麽在這兒,我找了你好久,還以為你挂了呢!”
在楚修文低頭沉思之時,吳有財再次冒了出來。
“哦,我突然肚子不舒服。”楚修文微微低着頭道。
那小小的平原上,厮殺聲漫天,滾滾如雷,天空比清晨更加陰沉,此刻像是要将這小小天地,包裹起來似的。
楚修文面前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壯漢,手持着長矛,但他的一只眼睛正在流血,血汩汩而出。
他的面目在血的覆蓋下,變得更加猙獰。
他揮起長矛,毫不遲疑的朝着楚修文刺。
楚修文雖不愛武術,但在家時,耳濡目染,且常被他家老爹逼着練,所以功夫還是不差的。
那壯漢本就眼神不大好使了,再加上楚修文一個側身,便躲了過去。
看着那人寬闊的後背,楚修文想起了自家老爹不再年輕,微微弓着的背。
他這麽大,從未拿刀□□殺過任何人,他下不了手。
他躊躇間,一串鮮血直直的濺到了他的臉上,他的眼中。
他眼中的世界,正如這個戰場般,殷紅一片。
那個壯漢在他面前倒下,臉直直的朝着血水四溢的地面撲去。
“愣着幹什麽,不要命了。”
楚修文聽到有人在他耳旁吼叫,他最後分不清那到底是誰,是自己的,還是別人!
那真的是一個陰沉的可怕的天。
後來,他帶着他的劍,吼叫着向前,向前。
他的劍一次次伸出去,再一次次□□,血濺到了他的眼睛上,他的臉上,他的頭發上……落到了地上。
多少人出現在他面前,又有多少雙眼睛,在他面前,閉上?
他記不清了,他的頭腦,自那個壯漢倒下後,便不再清醒。
那一戰,易國軍隊全勝!
那一晚,他燒的稀裏糊塗。
模糊中,他似乎看到了他大哥疲憊的身影。
第二天,他和沒事人一樣,燒全退了,只剩下些皮外傷。
盡管這一次他們勝了,但依然不能掉以輕心,軍隊中依然時刻彌漫着緊張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