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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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海棠花樹在烈火裏蜷曲了枝幹。
上陽宮的宮女、內侍們都被玉暖姑姑撤了出去,偌大的含光殿,只有顧瑟一個人的腳步聲輕輕地回響着。
熱浪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垂落的柔紗帳幔和木質的廊柱、橫梁一起發出哔剝的聲響。
這感覺可真是痛啊。
她神志已經有些模糊了,幾乎是強撐着,才在窗邊的羅漢床上坐下了。
桌上的輕紗罩裏,還籠着一副下到一半的殘局,縱橫的線條微微地扭曲着,不知道是因為高溫升騰的空氣,還是她的眼睛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太子夙延川出征的前夕,他們曾手談到夜深。
那個時候,太子對她說……等我回來,我們把這一局下完。
其實她早就該投子了,他願意哄着她,故意讓着她,她心裏都知道。
可是那個說回來陪她終局的男人卻失約了。
熊熊的火焰已經燎到了窗下。她喜愛的海棠花的灰燼飄進來,落在她執着棋子的手上。
她這一生,也如海棠餘燼,開過盛極的年景,就随着枝幹一起,在枝頭上燃盡了。
百年顧氏、兩代文宗的門庭,數代帝王稱贊過的家風,嫡房受盡寵愛的掌中珠玉,當年在京城清流人家的女孩兒裏,她就是頂頂讓人稱贊也讓人眼紅的一個。
而後來,胞姐顧笙做了兩年的太子妃,有生育之功竟以罪獲死,滿朝都在看顧家的笑話,她卻很快就被皇後親點,成了新任的東宮女主。
世人都羨慕她。
顧瑟以手支頤,稀薄的空氣讓她的喘息愈發艱難,但她的腰肢依舊挺得筆直,像是刻進了骨子裏,至死都不會變的一些堅持。
她垂着頭,手中的棋子被摩挲得溫熱,但她已經感受不到那種觸感。
——如果早知道會這麽痛,她還會選擇這樣的赴死嗎?
——還是會的吧。
眼前扭曲的光影裏,模模糊糊地浮現起初見時那個男人高大的身軀,他戴着黑鐵鬼面的臉,劍一般峭拔而鋒利的肩脊,束進寬牛皮腰帶裏的精壯的腰,腰上懸着烏金的馬鞭,猿臂輕舒,挽着柄獸口強弓,一手就搭上了箭。
那弓弦在他手裏就像小孩子玩的彈弓似的,毫不費力地張滿了。
追在她身後的悍匪被連珠般的三箭釘在了壁上。
她撞進他懷裏。
他低頭看她,鬼面具後面的一雙眼深邃而沉靜。
她握緊了他的衣角,喃喃地喚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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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延川看着昏迷中,被放進了床帳裏,依舊緊緊牽着他衣角的女孩兒,生平第一次覺得有些頭疼。
顧瑟的侍女聞藤和聞音也有些無措。
她們在還真觀中做客。
還真觀被流民所圍,觀中決定将前山的屋宇舍給流民暫住。
姑娘在退回後山的路上遇到了趁機混入觀中的巨匪,幸而被人所救……
姑娘在受驚過度而陷入的昏迷中,卻抓着救命恩人的衣角不肯放手。
那個看上去就冷淡又酷烈的男人,竟然一聲不吭地把姑娘一路抱了回來。
無論是哪一種狀況,都讓兩個侍女無所适從。
夙延川沉默了片刻,抽出了靴筒中的短刃。
聞藤吓了一跳,她慌慌張張地屈膝道:“恩公,不如奴婢服侍姑娘松開手吧。”
夙延川瞥了她一眼。
他只是想把衣角割開,讓小姑娘抓着剩下的布料去。
他沒有理會丫鬟的話,俯下了身去。
一聲呢喃的“殿下”就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的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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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幻夢之外似乎有一雙淩厲的眼探究地注視着她。
顧瑟悠悠睜開了眼。
鬥方淨室之間,花梨櫃格、桌椅,泥灰香爐,素青帳幔、椅袱、壺盞,臨窗的棋枰上有副殘局,連棋笥一并歪歪的放着,教人拿輕紗罩上了丢在那裏。
像是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場夢,夢裏浩浩神宮、煌煌烈焰,如日方升。
醒來素淡山水,不知是幻是真。
——火那樣的大,燎在身上那樣的痛,她該是死了吧。
臨死之前,她好像還做了一個久違的夢,夢見少年時的太子,還會白龍魚服,帶着黑鐵鬼面具行走江湖、十步殺人,少年意氣如劍淩雲的樣子。
她其實也只見過一回。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他是誰。
他就像是她年少時的一場英雄夢,年華過去,記憶都漸漸遺落,只有午夜夢回偶然記起。
她就看到了床邊那個和夢裏一樣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笑了起來,輕聲喚道:“殿下!”
這個夢,真好啊!
她還能再見到他一回。
雖然是少年時的他。
可是比起他死在遙遠的西北邊境,滿身的血都流進冷冰冰的黃沙裏,她還是覺得,這樣就很好了。
她專注地望着他,臉上、眼中都是笑意。
那笑容像一朵靜悄悄開放的海棠花一樣,溫柔、直白、又純粹。
夙延川心中克制的殺意就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他低着頭,摸了摸女孩兒有些淩亂的丫髻,低聲道:“好好養病,我派人送你回家。”
回家?
回那個主子們都各自凋零的顧府,還是被她付之一炬的上陽宮呢?
她有些黯然,也有些羞慚地偏了偏頭。
她好像很對不起他……她把他們的家都燒了,不想留給那個篡位的奸逆。
可是這個時候,上陽宮好像還沒有被賜給他呢!
想到這個,她像被赦免了似的,就重新轉過頭來,對上他的目光,又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好啊,一言為定!”
小姑娘的想法真是多。
夙延川垂着睫,又摸了摸她的頭,手指拂在她手背上,展開了她緊握的小拳頭,才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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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了門,房中的兩個丫鬟才如釋重負一般圍在了顧瑟的床邊。
顧瑟的目光從她們面上細細地看過去。
這夢境真實到栩栩如生。
穩重寡言而內秀的聞藤、伶俐活潑而直白的聞音,都是當年她的母親雲弗為她簡拔的侍女,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着她——而在她被賜婚的時候,因為前路渺茫,吉兇不測,她堅持沒有帶她們入宮,而是托付祖母為她們定了婚事。
後來顧家出了許多事。
她再也沒有見到過聞藤。
後來聞音一身是傷地找到她,帶來府中最後的消息的時候,她才知道,那個踩死一只螞蟻都會愧疚不已的聞藤,在祖父顧崇病逝以後,混進二房的內室,親手毒死了她的二叔顧九枚。
聞音傷得很重,逆王夙延庚為了控制她父親顧九識,在顧家下了重兵,連她派出去的、夙延川留給她的東宮親衛都沒能周全,何況是聞音這樣一個弱女子。
她還記得聞音狼狽的,但帶着笑望着她的臉。
發生過太多事,即使只是幾年時間也恍如隔世,連她自己都很難回憶起這兩個丫頭正在花期的、年輕而生機勃勃的容顏了。
可是在這個夢裏,竟然都纖毫畢現地出現在她眼前。
她柔聲道:“你們辛苦了。”
聞音連忙搖頭,道:“姑娘,您終于醒了!奴婢們都吓得不得了。若是夫人知道了,不知道要多挂心。”
顧瑟也有些茫然。
是啊。
遠在江南的,大歸的雲弗,不知道會不會已經收到了帝都變故的消息呢?
她會知道父親不願受辱、不屑附逆,而死于刀兵之下嗎?
她會知道她僅剩的一個孩子,用一把火斷送了餘生嗎?
她該有多傷心啊!
顧瑟眼中忽然溢出淚來。
聞音慌亂地為她拭淚,連連地請罪:“姑娘,姑娘,是奴婢說錯了話,您才剛醒呢,這樣的流淚,往後會頭痛的。”
顧瑟被她這樣服侍着,慢慢地感覺出不對來。
人都說,夢裏是沒有感覺的。
可是她所見、所聞、所感……都像是真的一樣。
柔軟的帕子貼在臉上,挨過淚痕的地方卻難免有微微的刺痛。
會痛,怎麽會是夢呢?
可是如果不是夢,怎麽就會見到這些……這些……
她睜大了眼睛。
聞音以為她要什麽,忙道:“姑娘,您喝一點水嗎?不然進一點東西?快要午時了,觀中應該準備了齋飯……”
顧瑟搖搖頭。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掃視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那些微小的、早已記不清的細節都自然而然地擺在那裏,窗外泉聲如佩環,間有鳥鳴婉轉,風吹過山林,簌簌的濤聲一浪一浪地從大山深處回蕩出來。
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這是她少年時,應和時俗,與當時所有的京中貴女一樣,被送往道觀做短暫的清修,而在望京山還真觀住了兩個月的客舍。
不知道是上蒼的垂憐,還是神明的庇佑。
她在經歷了世間最喧嚣、最繁華、最苦楚、最凋零之後,竟然回到了十歲這年的秋天,一切危機都還隐匿在冥冥的陰影裏,一切不幸都還沒有來得及發生的時候。
是十年一場大夢,還是夢中莊生化蝶?
顧瑟坐起了身。
她腰肢筆直,眼睫垂落,讓聞藤和聞音都不自覺地屏息收聲。
但她擡眸望過來的時候,卻只是微微地笑了起來,道:“不是說膳堂準備了齋飯嗎?我還是想走一走,不如過去用膳吧!”
——不管是哪一種緣故,她都無法窺知,但她既然有了這樣的際遇,那就好好地活這一生,保護好自己想要保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