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顧瑟也還記得那是個天高雲淡的秋日。
皇孫謹到了知稼穑事的年紀,大清早來問過安,便跟着太傅到到京郊郁川的皇莊上去。
誰也不知道這一天會發生什麽。
顧瑟起了個大早,丈夫和外甥都不在身邊,她也不覺得悶,使宮女搬了美人靠在廊下,慵懶地倚在那裏。
太子崩的密信八百裏加急,千裏迢迢地進了京,撞上秦王兵谏的消息,一塊兒傳進了東宮。
好像整個皇城都陷入了嘈雜和恐慌裏。
顧瑟卻不為所動地撕着花瓣細細碎碎地丢進池子裏,看各色的魚争先來水面上唼喋。
掌事宮女玉暖勸了她一回,無果,不再說話,規規矩矩地垂着手站在邊上。
顧瑟卻指着池水面下鮮妍明媚的魚群,笑道:“你看這人吶,其實還不如魚,年年歲歲,有人好吃好喝地供養着,外頭天翻地覆的,自過他自己的小日子,管他是河山浩劫,還是社稷清明呢?”
玉暖默然。
顧瑟自顧自地笑了半晌。
她撕完了手裏的花,回過頭去,柔聲道:“玉姑姑,太子信任您,也關懷我,您在我身邊照顧我這麽多年,我很感激的。可這原是我們家的家事,別的人我都放走了,也沒有單留下您的道理。您就出宮去罷。”
玉暖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頭:“太子妃娘娘三思。”她說,“來日方長,您還不到花信的年紀,殿下疼惜您,早早為您安排好了去路,娘娘何忍辜負殿下的一片苦心。”
顧瑟道:“我曉得玉姑姑衷心。”
她倚在美人靠上,擡頭看着天。湛藍而深邃的天空,連雲彩都少,太陽明晃晃地挂着,灑過高大而軒偉的殿臺樓閣,飛甍碧瓦,照着她身上正紅缂絲的大袖衫,金線累繡的真鳳,金紅交映,像一團熾烈燃燒的火焰。
慶和二十二年四月,太子妃顧笙被皇後賜绫。八月,她被賜婚太子,顧氏女再度入主東宮。顧家的女兒從聲名狼藉到重為世範,不過短短的四個月時間。
“我初次見到殿下,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秋日。”
她喃喃道:“那時我以為我快要死了,殿下卻像天神一樣提着弓出現,太陽那麽烈,殿下彎弓射箭的樣子啊,比太陽還要耀眼。”
玉暖深深地噤聲。
繼太子妃小顧氏入宮的時候,人人都以為她會悄無聲息地凋零在深宮裏。
太子元妃大顧氏做過的事,即使被封了口、掃清了首尾,但他們這些東宮的老人,都影影綽綽地有些了解。
連做吏部尚書的祖父、做天子近臣東臺舍人的父親都沒有保下的人,乃至為她一人,傳承數代、譽滿士林的京城顧氏險些分崩離析。
顧氏旁支女中,因此大歸、退婚的都不在少數。
這樣情形下入宮的小顧妃,說一句四面楚歌也不為過。
可是太子夙延川對她的保護和照顧,卻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幾年下來,連最憎恨顧氏女的皇後都退讓和默認了。
雖然後來暗地裏的流言就變成了小顧太子妃與太子早有相識,甚至當初求她為繼妻的谕旨也是太子親自求來,然而即使是一直在小顧妃身邊侍奉的玉暖,也都是第一次在當事人口中聽到一鱗半爪的往事。
顧瑟的目光悠遠,忽而沉默,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後來我嫁給殿下,也是這樣一個秋日,也是在這上陽宮裏。”
“我那個時候只是想着,總要代姐姐好好地照顧謹兒。”
那個時候,她尚且以為長姐固然有罪,稚子到底無辜。
“後來啊,我也想要好好地照顧殿下,與他鳳凰于飛,白首共老。”
後來五年相伴,竟慰平生。
她話語間的不祥太過濃烈,讓玉暖眼裏滾下淚來,口不擇言地道:“太子妃娘娘也說了要照顧謹皇孫的。”
——這話一出口,她就察覺到了自己的失言。
她倉皇地擡起頭來,看到顧瑟唇角一縷散漫而薄涼的笑容。
她神态平和,與玉暖的焦慮仿佛是鮮明的一雙對比,淡聲道:“姑姑也知道是秦王将要入主京城。那時姐姐的孩子總會有他自己的造化,何須我再多事。”
玉暖低泣道:“這都是造了什麽孽!”
顧瑟微微閉上了眼,眼角被日光刺得沁出|水意。
太子代天親征,身邊扈從無計,卻一朝身死萬裏。秦王偏偏在這個時候發動宮變,若說這其中沒有貓膩,恐怕要笑煞天下人。
可惜,她看不到秦王引狼入室、遺臭萬年的那一天了。
可惜,母親大歸江南,祖父壯年病逝,父親不願附逆,寧死刀兵之下,她最終誰也沒能救下來。
她道:“玉姑姑,你走罷。”
“這是我和殿下的事,殿下都不說我什麽了,姑姑何不歇一歇。”
“我福薄至此,不能盡孝雙親膝前,不能與殿下終老,但我這一生……也不欲再跪旁人的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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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和二十七年秋,秦王庚勾連羌狄,陷太子川于平明關,太子川斬狼騎千餘人,力戰不退,萬箭穿心而死。秦王宮變京師,登基為帝。
太子妃顧氏既聞此訊,乃自執炬焚于上陽宮,其時光映半天,三日不熄,京畿百裏見之而淚下。
第一卷 試香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