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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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苦是顧瑟的乳名。
她出生時,正是顧九識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時候,滿月、周歲,都辦的熱熱鬧鬧,從小到大,更是一路順風順水,受盡呵護,而人既有林下之慧,又生得朝露明珠一般,仿佛十般事有十般的完美了。
因此雲弗為她取了這樣一個乳名,怕她甘盡生苦。
——她後來果然甘盡生苦。
她迎着雲弗關切而心痛的目光,忽地悲從中來,喚道:“娘|親!”撲進她懷裏,也跟着淚盈于睫。
雲弗從聽說京外生變、城門閉鎖的消息,就沒有一日睡得好過,滿心滿意牽挂着這個頭一回獨個兒出門在外的女兒,到後來聽謝守拙派來的人遞的消息,更是急得嘴角都燎起泡來。
到後面顧九識帶進信來,才算是安了一半的心,早早就出來等着。
她有滿腔的擔憂和牽挂,待見着顧瑟在她眼前哭出來的時候,忽然都不算什麽了,只能慌亂地抱緊了她,摩挲着她的頭臉和肩頸,問道:“娘的乖女兒,這是怎麽了?外頭亂成那個樣子,你可受了傷?有沒有人委屈了你?”
顧瑟伏在她懷裏,掉了一回淚,自己也把莫名翻湧的心情平複下來,搖了搖頭,道:“娘|親,我很好,也沒有受什麽驚吓,順順利利地回來的。”
雲弗又細細地把她看了一回,這才舒了口氣,道:“你這丫頭,慣常只把好聽的話拿來哄我。”便攜着她的手,道:“這一路上怎麽也辛苦了你,要不要先回房去好好休息一回,再說別的?”
顧瑟道:“娘|親怎麽曉得我幾時到家的?”
雲弗嗔道:“你爹爹帶了封信回來,又吩咐了顧德春去接你,娘怎麽會不知道。”
顧瑟道:“娘|親既然知道了,祖母想必也知道了吧?她老人家這會可有閑暇?”
雲弗擡指一點她額,道:“你一路奔波才剛到家裏,正該好好緩緩精神。你祖母那裏,自然有我去交代。”
到底至親骨肉。
顧瑟翹|起嘴角笑了起來,卻道:“娘|親,我不累的,我們還是先去祖母那裏請個安吧。”
祖母鐘老夫人早在幾年前就把府裏的中饋交到了母親手中,母親在大事小情上也十分尊重祖母,無論是在她記憶中還是在夢裏,兩個人的婆媳關系都十分融洽乃至相得。
也只有在關于她和弟弟的事情上,母親才會有這樣看起來失禮的決定。
母女連心。
顧瑟的心意,雲弗又怎麽會不知道。
她眼神柔軟地撫了撫女兒的發頂,問道:“你爹爹說話不清不楚的,只說是你遇到了貴人相助,到底也沒有說是誰送了你回來,咱們也好好好地謝謝人家。”
那人竟然毫不避諱地給她父親送了書信。
顧瑟知道他做事一向恣意卻周密,若是不想露出身份,也有的是法子。
他相信自己被她這樣一個小姑娘看破行藏了嗎?
顧瑟彎了彎唇。
等到他知道她送他的“回禮”會做什麽的時候,他又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呢?
那張八風不動、七情不上的臉上,會不會出現一點別的驚異神色?
她卻只是對雲弗道:“孩兒也不大清楚的,原以為是爹爹托了人去——這一路護送孩兒的,有還真觀的四位道長,娘|親可要替我好好招待他們。”
雲弗颔首道:“這個自然。不知他們還回不回觀裏去?便是在我們家做個供奉也使得。”
母女兩個慢慢地說着話,一面沿着游廊往裏走,丫頭仆婦們在身後屏聲靜氣地跟着。
顧府的正房樵蔭堂在中路的第三進。
方進了樵蔭堂的院子,就有滿眼濃翠欲滴的花木撲面而來。
這時節已經近中秋了,帝京的氣候是頗有些寒涼的,莳弄這樣一院子青綠的花草,可見養花人的功底了。
她記得在夢裏,太後娘娘做七十萬壽的時候,顧府晉上的賀禮中,就有一株顧老夫人鐘氏親手養出來的十八學士。
鐘老夫人是濟源名儒鐘誼生的長女。
不但熟識庶務,還頗有文名,交游廣闊。顧瑟姊妹七八歲上都曾經被她指點着讀書,後來更延請了大歸在家的真定萬氏女書宗萬君娴為顧家女學的西席。
顧家女孩兒的才學,在京師的貴女圈子裏也是一等一的。
鐘老夫人更是受到家裏人的尊重。
雲弗對上鐘老夫人屋裏服侍的大丫鬟,也十分的和善,笑吟吟的:“不過白走幾步路,還要勞你出來迎我。”
山茶也盈盈地屈了屈膝:“老夫人心裏頭惦記着大夫人和四姑娘,緊着催婢子來瞧呢。”
幾人分花拂柳地進了屋。
鐘老夫人正坐在西暖閣臨窗的大炕上喝茶,屋中還有一位姿容出衆的年輕婦人,并三個年紀各異的女孩兒。
顧家在顧瑟這一代,如今共有五個女孩兒,三個男丁。大房的雲弗進門以後,慶和四年生了大姑娘顧笙、慶和七年生了四姑娘顧瑟,轉年得了二少爺顧璟。二夫人蔣氏生了大少爺顧匡,在妾室生了庶出的三姑娘顧苒之後,又得了五姑娘顧莞,生辰只比顧瑟小三個月。外放在任上的三房也是早早得了二姑娘顧晴以後,去年才寫信回來,說是三夫人因為不能再生育,做主為三爺顧九章納了一位良家妾,生了個男孩兒記在嫡母名下,便是三少爺顧旬。
如今三房無人在京,鐘老夫人的屋裏便只有大房、二房的女眷。
顧瑟的胞姐顧笙和二房的嫡女顧莞一左一右地偎坐在二夫人蔣氏身邊,即使是雲弗進來了也沒有挪動位置,倒是二房的庶長女顧苒只是沉默地坐在下首,跟嫡妹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似乎誰親誰疏,一目了然。
顧瑟立在地中,笑吟吟地行禮:“祖母。”團團環了一周:“二嬸嬸,大姐姐,三姐姐,五妹妹。”
顧笙見到她進來,坐直了身子,親|親熱熱地喚她:“阿苦,這許多日子不見,快來給我看看。”
顧瑟只是笑盈盈地,聽鐘老夫人道:“你這丫頭,總算是太太平平地回來了,可把你|娘擔心壞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這幾天眼看着神氣都差起來。”
雲弗就攜了顧瑟坐到鐘老夫人身邊去,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道:“哪有娘說的那麽吓人,我尋思昨兒秦夫人還說我氣色好,問我用了什麽新鮮脂粉呢,原來都是哄我的不成。”
蔣氏頓時笑了起來,幾個女孩兒也抿起嘴微笑。
蔣氏道:“大嫂不曉得秦夫人為什麽哄她,我卻曉得,偏不肯告訴大嫂。”
雲弗微微失笑,道:“咱們家憑誰也不如二弟妹曉得的事情多,我也偏不肯問她,只管叫她憋着,看她憋到幾時。”
顧瑟挽着鐘老夫人坐在一邊,目光在屋中人身上流轉,卻見顧笙臉上忽地飛起兩片紅霞。
她心下一動。
京中姓秦人家的女眷,與雲弗有交游的,大約就是太常丞秦利貞的夫人,這位秦夫人出身南溟葉氏,丈夫雖然官品不高,卻是荥陽大長公主的嫡孫,正經勳貴門第,偏考中了戊辰科的二甲進士,因此在清流門第中也有些交結。
她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在夢裏,這位秦夫人曾經向雲弗提親,想要為嫡長子求娶顧家的嫡長女顧笙。
蔣氏說她知道為什麽,想必也是知道了秦夫人的這個念頭。
只是沒有想到,顧笙也這麽早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果然,沒過片刻工夫,蔣氏就笑道:“大嫂真個坐得住,我這張大嘴巴,有個什麽消息叫我不說,我可受不得。”她轉向鐘老夫人,道:“娘,你卻不知道,那位秦夫人這些時日往咱們家這麽熱乎,原來是看中了咱們笙姐兒呢!”
鐘老夫人道:“姐兒們都沒出閣,偏你這張嘴張口就胡吣起來,說些什麽呢!”
蔣氏笑道:“便是因為姐兒們都一年大似一年了,就是咱們瑟姐兒,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紀了,難道還什麽都不教她們知道,将來兩眼一抹黑地嫁出去不成?”
鐘老夫人還要說什麽,雲弗已道:“二弟妹這話好生沒有道理,就是秦夫人有意求娶我們家的女孩兒,難道不應該先跟我這個做母親的通過聲氣?若是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先在外面亂傳起來,竟不知道是跟我們家結親呢,還是結仇呢?”
蔣氏微微一笑,道:“大嫂是做親娘的,笙姐兒的親事,自然是大嫂說了才算。”
顧瑟聽着她們一言一語,心中微微有些凜然。
在夢裏,雲弗在秦夫人向她提親之後,仔細考察過秦家的嫡長子,課業、人品樣樣都出挑,
她本來是有意結這門親事的。
是顧笙自己跪在雲弗面前,說不願意嫁到秦家去。
可是此刻,蔣氏不過是将一個消息早一些說了出來,就引得雲弗自己生出了不滿之意。
顧瑟相信,即使是秦夫人之後再向雲弗正式說起,母親也定然會因為蔣氏今日随口說出的流言而生出不好的印象來。
在夢裏,她并沒有在這一天回到府中,祖母的房裏也沒有聚集這麽多女眷。
是夢中的蔣氏,沒有機會說出這些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