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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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蔣氏的作為,顧瑟不得而知。
但她周身泛起一陣寒意。
長姐顧笙出生以後,父親顧九識偶發腿疾,竟至不良于行。那時顧九識正值十九歲,距離探花及第、跨馬長街的風華光景剛剛過去三年,顧瑟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過,但只是看履歷,也能看出那時候他的風光無限、炙手可熱。
皇帝極看重這個年輕的臣子,太醫院的禦醫來顧家住了個遍,京畿但凡有些名氣的大夫都請過了,卻都束手無策。
顧九識就此辭官。
這樣的痛苦,即使是豁達如顧九識,也消沉了數月之久。
雲弗托了避居江南的父親雲既山,天南地北地尋訪名醫,終于在第二年的春天有了消息。
顧九識在雲弗的陪伴下南下求醫。
當時還未滿周歲的顧笙尚且不能承受千裏迢迢的颠簸,被留在了京中,由鐘老夫人教養。
而鐘老夫人因為雲弗不能再主持家中的中饋而事務繁多,當時剛剛生了長子顧匡的蔣氏就這樣接過了顧笙的教養之責,直到慶和七年顧九識夫妻歸家,顧九識起複,雲弗又生了顧瑟……
顧笙一向是與二房、與蔣氏親近,遠勝于大房和生|母雲弗。
顧瑟知道,母親心中對姐姐也一向有些愧疚與心結。
而顧笙和蔣氏的親密,有些時候讓蔣氏的親生女兒、五堂|妹顧莞都有些眼紅。
雖然這位五堂|妹氣量一向不甚寬廣。
就如此刻。
顧瑟眸光微轉,顧莞緊緊抿着的嘴角落在她眼睛裏。
她笑道:“說起來,下月中五妹妹也要過生辰了吧?”
鐘老夫人道:“可不是呢,眼看着你們從剛下生那樣小,見了風一晃眼就都長到十來歲上了。”
她對蔣氏道:“莞姐兒頭些年的生辰都沒有怎麽辦過,雖然小孩兒不講這個,到底今年是個整生。”
蔣氏方笑盈盈地應了聲“是”,道:“怎麽說還是娘心疼她們姐妹。”
就聽鐘老夫人又淡淡地道:“你們家的人頭些年都不在京裏,也還罷了,聽說你哥哥今年準備進京的,不妨趁着請來吃杯水酒,也走動走動。”
蔣氏的笑意僵了一僵。
她端起了茶盞,卻沒有喝,只是在手裏握着,道:“我哥哥如今方到京城,因為來的倉促,老宅閑置得久,不大能住人了,還勞着咱們府裏的管事幫他找牙人賃的宅子,大嫂都是知道的……”
鐘老夫人慢吞吞地道:“怎麽,難道蔣家是立意要跟我們家割席斷義嗎?”
蔣氏撐起笑容道:“娘說哪裏的話!您說的話,我哥哥豈有敢不聽的,定然是要來的。”
她看了顧瑟一眼,突兀地轉移了話題,道:“瑟姐兒,你妹妹過了生辰,怕也是要到還真觀修行去的,你在那邊住了兩個多月,可有什麽不便的,要教給你妹妹知道?”
顧瑟抿嘴一笑,道:“京郊如今這樣的不太平,又眼看着要到年下了,五妹妹大約要明年才能去觀裏了。”
雲弗道:“哪裏就非要到還真觀去,京城裏這麽多香火鼎盛的宮觀,這麽多得道的真人,離家又近,又太平。”她握了顧瑟的肩,嘆道:“女孩兒一個人在外頭,這當娘的心裏,不知道剜了幾塊肉去。只盼着能少離家一步也是好的。”
蔣氏卻道:“京城周遭,哪裏有比度玄上師更有名的道長,多少人家想把孩子送去,只苦于人家不肯收。我們有爹的面子在,如何能錯過這樣的機會。”
百代耕讀、譽滿士林的壺州謝氏,宗房子弟謝守拙要出家,也要千裏迢迢地到度玄上師身前來拜師、受戒。
既有清名,也有盛名的還真觀,在觀中清修過的少年少女,在量媒說親的時候,都比別的人多一句資歷。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這個道理,顧瑟懂得,顧莞卻未必懂得。
她紅了眼眶,抱着蔣氏的手臂晃了晃,祈求道:“娘,我不要去觀裏。”
蔣氏撫着她肩哄她:“那還真觀你大哥哥和四姐姐都去過的,規矩極好,半點不吃苦的。不信你問你四姐姐。”
顧瑟颔首道:“山上極清淨的,尋常也不大有人走動,觀中的道長都是熟谙禮儀的,平日裏不會有半點不妥和冒犯。飲食多是觀中自種的蔬果,山泉水澆灌,十分的淨潔……”
顧莞便問道:“在他們那裏要穿什麽衣裳?該不會一定要穿那種青的黑的大袍子罷?”
顧瑟抿嘴笑道:“道袍穿起來也別有一點趣味,倒不拘是青的黑的,盡管挑了喜歡的料子去做也使得。我們過去以後,一天裏大半天是在自己的屋子裏,也無人去規束你穿的是什麽衣裳……倒是逢着法事,沖陽道長會帶着我們這些俗家弟子一同誦些經文,穿件道袍總歸是瞧着齊整些……”
她曉得顧莞是什麽樣的性子。
最是愛華服、愛熱鬧。
規矩森嚴的道觀裏的生活,再是清淨可愛,在她耳朵裏也只剩下無趣可憎。
顧莞果然就扁了嘴,道:“娘|親你聽,這樣又偏僻、又沒意思的地方,我若是去了,說不定回來的時候,連人都不認得了呢,我不要去!”
蔣氏道:“胡鬧,人人都要去的,偏你不肯去,是什麽道理?”
顧莞不依地頓足道:“怎麽就人人都去了?大姐姐就沒有去過!大姐姐都可以,我怎麽就不可以?”
蔣氏蹙起了眉,片刻才道:“你大姐姐那幾年身體不好,不宜出門。”
鐘老夫人一直冷眼看着,這時才開口道:“罷了,九枚媳婦,莞姐兒小孩子脾性,一時轉不過來,你慢慢地和她說,沒有說不通的。”
蔣氏忙起身應是。
鐘老夫人不動聲色地揉了揉額角,淡淡道:“鬧了這半日,我也累了,你們也都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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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瑟回到房中時,丫鬟、婆子們已經備好了洗澡水。她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又稍用了些點心,才有祝嬷嬷上來回事。
祝嬷嬷是她的乳|母。
雖然她小的時候雲弗十分珍愛這個次女,常常親自哺育她,但祝嬷嬷還是從小看護她長大的老仆,被雲弗冷眼看了幾年,覺得還算得用,因此留了她做顧瑟房中的掌事嬷嬷。
顧瑟到觀中去清修小住,房中的事就由祝嬷嬷操持。
她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圓圓臉兒,五官端正眉目喜慶,梳了個圓髻,插着兩支鎏金的簪子,一對小小的赤金耳珰,一副絞絲銀镯子,都是往日顧瑟和雲弗賞她的東西,
顧瑟笑着對她招手:“嬷嬷進來了?快給嬷嬷看座。”
祝嬷嬷笑道:“奴婢倒是來的遲了。”卻先試過了顧瑟桌上的茶壺、茶盞的溫度,才坐下來,道:“姑娘一去兩個多月,飲食、休息上可都順心?”
顧瑟道:“嬷嬷調|教出來的人,豈有不盡心的,再沒有人委屈了我。”
兩個人契闊了一回,顧瑟問道:“我不在家時,可有人來尋過我?”
祝嬷嬷道:“姑娘剛走時,三姑娘來送過兩回東西,頭一回是一匣子絡子,說是姑娘托了她打的,第二回 是半副繡面,也只說是等姑娘回來就知道了,奴婢都收在了丙一櫃子裏頭。”
顧瑟側頭看了一眼。
聞音會意地下去了。
祝嬷嬷又道:“再後來二房的五姑娘來過一回,說是要找姑娘許給她的一副什麽刀具,奴婢哪裏曉得姑娘有過什麽刀具,只能請五姑娘先回去了,實在是失禮,還請姑娘責罰。”
她笑容溫和,顯然并沒有真的覺得顧瑟會因此責罰她。
顧瑟也只是笑吟吟地道:“不妨事。”
祝嬷嬷想了一回,續道:“再則就是老夫人、夫人屋裏的賞賜,都在乙三櫃裏,單子是知雲寫的,也都收在賬匣裏頭。這兩個月姑娘雖則不在家,屋裏的規矩一應仍是同姑娘在家時一樣的。又有夫人的人看顧,就是三、四等的灑掃丫鬟們,也都沒有懈怠的。”
顧瑟房中如今是聞藤、聞音兩個一等丫頭,知雲、知雪兩個二等丫頭,另有杏蕊、梨蕊等四個三等,招兒、袖兒等四個四等,是因為她還附雲弗而住,沒有單獨開院的緣故,比着規矩砍了一半的人手。
她點點頭,道:“祝嬷嬷辛苦了,等下給屋裏的丫頭們再發一個月的月錢。”
祝嬷嬷“哎喲”一聲站起來,十分歡喜地福身道:“我先替屋子裏這些皮猴兒們謝謝姑娘了。”
她又道:“說起來還有一件事,因上個月底,梨蕊的娘病了,她請了假出去看顧她老娘,這會子還沒有銷假回來,奴婢自作主張,暫時提了個四等遞進來補缺。”
顧瑟道:“我記得梨蕊還有個哥哥的?”
祝嬷嬷道:“姑娘記得極準,她哥哥原也在咱們大房聽用,上回二少爺回來,調了他哥哥去服侍筆墨,如今可不是跟着二少爺在書院裏頭。”
顧瑟道:“既如此,嬷嬷取五兩銀子代我去探望梨蕊的娘,叫梨蕊只管好好照顧,什麽時候好了,什麽時候再回來都使得。”
祝嬷嬷念了聲佛,又感嘆道:“姑娘這樣寬厚又體恤的主子,天底下都難找第二個的。”
顧瑟微微彎了彎唇角,卻沒有說話。
弟弟顧璟的早夭,是她夢裏最深最深的痛楚之一。
無論怎樣,她都要弟弟好好地、健健康康地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