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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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太後卻沒有接忠安伯太夫人的話。
她笑呵呵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忠安伯太夫人悻悻地住了口。
她又把顧瑟打量了一回,看她捏着小銀鉗,熟練地剝了小小的一盅松子,就敬到白太後面前,又另取個盅兒剝下一捧。
白太後果然捏了盅裏的松仁來吃。
忠安伯太夫人眼裏的意味就更重了一層。
顧瑟被她這樣看着,心裏有些膩味。
她又剝了一盅松子,才仰頭問白太後道:“娘娘,臣女身上可有什麽失儀之處嗎?”
白太後就撫了撫她頭上的鬟兒,笑吟吟地對忠安伯太夫人道:“好了,好了,小姑娘面皮薄,你就是再喜歡,也不要這樣盯着人家看了。”
顧瑟笑盈盈地看了忠安伯太夫人一眼。
忠安伯太夫人沒有想到顧瑟的膽子這樣的大,更沒有想到白太後真的會為她出頭。
她嘴裏說着“是我失禮了”,對上顧瑟帶笑的眼睛,臉上的笑容就凝住了,低下頭沉了臉色。
白太後被衆人簇擁着說了半晌的閑話,又喚了幾家出挑的小娘子近前來細細過問了一回,态度十分的和善。
最後卻只有顧瑟一個人被她留在膝前伺候。
到賜宴的時候,更連黃晚瓊都退了一射之地,只搭着顧瑟的手慢慢從仙居殿走到設膳所在的琳琅水榭去。
顧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些令她如芒在背的目光。
她挺直了腰。
等到這場宴席散了以後,半個帝都的官宦人家都知道顧瑟得了白太後的青眼。
顧瑟卻坐在二房顧莞的閨閣裏,低頭吹了吹盞中氤氲的霧氣,一面淡淡地道:“五妹妹若是不想與我解釋,也該向祖母說一說,當日在仙居殿裏,你為什麽在後面推我?”
顧莞冷笑道:“我做什麽推你?你自站着你的,何曾有我推過你來?”
顧瑟微微地笑了笑。
她道:“五妹妹,我站的穩不穩,同你有沒有推過我,原本就是不相幹的事。我如今問你,也不過是想知道,我是顧氏女,你也是顧氏女,你盼我禦前失儀,于你會有什麽好處呢?”
她把手中的茶盞輕輕地放在桌上,木與瓷相擊有短促的悶響,像是打在人心上,顧瑟就看見顧莞眼角的肌肉都抽動了一下。
顧莞咬了咬牙,道:“我已說了,我自在一旁,殿裏那許多人,你便是生要說是有人推了你,難道就一定要推到我的身上?”她捏着扇柄的手暴起青筋來,又道:“你在太後娘娘面前出盡了風頭,又何必非要為難于我?”
顧笙看了她一眼,張了張口,就要說話。
顧瑟已經緩緩地開口道:“五妹妹,當日在殿中時,我們姊妹都跟在母親和二嬸身後。我與大姐姐居前,三姐姐在你身後。我身後一側是廊柱,一側是你。這些都是但凡當面對質一句就能确知的事。”
她聲音溫柔,語氣不疾不徐,卻說得顧莞臉色漸漸紫漲起來:“五妹妹也是幼承庭訓,二叔雖然名次不高,也是正正經經的士人君子,二甲科第。五妹妹若是直言告我何意想看我當衆出一個醜,我還高看妹妹一眼,如今五妹妹只把證據确鑿的事都拒不肯認,姐妹一場,我也不能看妹妹這樣走上歧途,日後釀出大禍。”
顧莞只聽到一半,就忍不住地跳了起來,尖聲道:“你敢罵我?”
顧笙也終于插進話來,道:“阿苦!二叔是長輩,你怎能如此言辭不敬!”
她一邊握住了顧莞的手,撫着她的背安撫她,一面又對顧笙道:“莞姐兒年紀還小,你怎麽能這樣的說她,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她将來要怎麽做人。我們是至親的骨肉,就是她有什麽一時不察的地方,你也要多體諒她才是。”
顧莞卻揮開了她的手,利聲道:“你少在這裏裝模作樣!”
顧瑟看着顧笙驚愕而受傷的臉,心裏有些難以言喻的情緒。
她道:“姐姐是我的姐姐,也是五妹妹的姐姐,若是以姐姐所言,兩個妹妹之間本無親疏,所以此事又與姐姐有什麽相幹?”
顧笙愕然道:“阿苦,你這是在怨我了?”
窗外就傳來沉沉的木杖杵在地上的聲音。
蔣氏扶着鐘老夫人出現在門口。
鐘老夫人面色沉得像水一樣,目光淩厲地在室內掃了一圈。
姊妹三個說話的時候,丫鬟都被屏退了下去,以至于有人來了都沒有來得及禀告。
看見屋子裏除了顧笙姐妹幾個并沒有旁人,鐘老夫人的神情稍稍舒緩了一絲。她丢開蔣氏攙着她的手,指了指梗着脖子站在一邊的顧莞,道:“莞姐兒,叫你娘給你帶上東西,你去祠堂給祖宗上兩柱香。”
蔣氏面色大變,道:“娘!這時節天氣陰冷,莞姐兒還這麽小,怎麽能撐得住!”
鐘老夫人道:“莞姐兒都十歲了,可以慢慢相看人家了,怎麽被你們一個一個的說着,仿佛還在襁褓裏沒長大似的,要人人都讓着她才行?”
她語氣不重,但說的蔣氏母女和顧笙臉色都十分難看。
顧笙原本還盼着鐘老夫人并沒有聽到她們前面的說話,此時聽鐘老夫人言語,更不知道她在窗外聽了多少。
她心中一時緒亂,一時覺得她在姊妹兩個中間調停不易,又被人人都指責,受了十分的委屈,一時又覺得顧瑟和顧莞各有各的委屈,她做長姐的只是被人埋怨了兩句,又只是心疼,竟顧不上自己的委屈了。
蔣氏看了她一眼,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只得自己又重新攙了鐘老夫人的手臂,道:“娘只管放心,莞姐兒只是一時糊塗,娘親自教訓了她,她自然就曉得輕重了。媳婦也會好好教導她的。您且寬心才是。”
又道:“誰家的姊妹間不拌兩句嘴呢,她也是您的親孫女,沒有您不心疼的,就教她跪上一日,往後拘在屋裏多收收心也就是了。”
鐘老夫人淡淡地道:“罷了,你們都一個比一個有主意,你是做親娘的,姐兒長成什麽規矩,終歸是要看你的。”
她又轉了頭,對顧瑟道:“你也給我回房去,把《內則》給我抄上十遍,沒抄完之前,哪裏也不許去了。瞧瞧你說的都是些什麽話,傷你姐姐的心,難道我就是這樣教導你的?”
顧瑟垂頭應是。
鐘老夫人的目光在顧笙臉上停留了片刻,最後竟就沒有再說什麽。
顧笙晚上到顧瑟的房裏來,坐在桌邊怔怔地垂淚,問她:“是我做錯了什麽,讓祖母對我失望了嗎?”
室內燈火通明,顧瑟站在窗前的書案邊寫字,《禮記·內則》凡四千餘言,一卷書擺在左上角,她以簪花小楷抄寫,有時寫兩、三頁,都沒有擡頭看過一眼。
顧笙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難以抑制地流露出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羨慕。
顧瑟寫完了一段,擱了筆,才道:“祖母并沒有訓斥姐姐。若是姐姐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錯,那又有什麽要擔心的呢?”
她在顧笙對面落座,聞音端了水盆和幹布巾上來,服侍她洗了手,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顧笙喃喃地道:“我也只是想你和五妹妹都能好好相處而已。”
顧瑟道:“是啊,姐姐真正是一片慈愛心腸。”
她語氣若有嘆息,顧笙敏感地向她看過來,卻只能看到她嘴角微微的,溫柔平和的笑意。
顧笙怔怔地接過胞妹遞過來的帕子。
以前的妹妹,看到她流淚的時候,會感同身受一樣地和她一起掉眼淚,讓她手忙腳亂地哄着她,安慰她,最後自己也顧不上傷心。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妹妹忽然就穩重成熟了,會溫柔地安慰自己,給自己遞手帕、擦眼淚了。
可是她不會陪着自己一起哭了。
顧笙心裏的念頭模模糊糊的,她自己也想不清楚,但眼淚卻自有主張似地流的更兇了。
顧瑟總是在許多事情上難以理解顧笙的想法。
她側了側頭,忽然道:“姐姐,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跌進了後花園的湖裏。”
顧笙楞了一下,沒有想到她怎麽會忽然提起這個。
她回憶了一下,喃喃道:“是的,那時候你只有四、五歲,和五妹妹兩個在亭子裏玩。我在一邊聽嬷嬷講故事……忽然聽見丫鬟喊着你落水了,我吓得要命,連人都忘了叫,下水裏去拉你……你很乖,知道抓着我的手不放,也不用力掙紮……”
顧瑟微微斂了眉眼。
她輕聲打斷了顧笙的回憶,道:“姐姐覺得我是自己落下去的嗎?”
顧笙怫然道:“亭子裏只有你和五妹妹兩個人,五妹妹那個時候也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小姑娘,難道她還會推你下去嗎?”
顧瑟就笑了一笑。
顧笙道:“我知道莞姐兒惹了你不痛快。可是你也不該因為這樣一樁小事,就把什麽都疑神疑鬼起來。我們是至親的姊妹,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便是她一時做錯了什麽,終歸往後還要長久相處的,你做姐姐的,只管好好地教導她,也就是了,怎麽竟連這些陳年舊事都拿出來說嘴?這是你女孩兒家該有的規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