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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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瑟肩背挺直地立着,微微垂了眼睫,感受到冉貴妃意味不明的視線從她身上滑過去。
一雙塗着鮮紅蔻丹的手分別牽住了她和顧笙。
冉貴妃的手微微有些濕涼,搭在手上的觸感迥異于她面容上的和善:“顧大人和小顧大人都是忠君體國的能臣,沒想到家裏的女孩兒也這樣的出挑,一雙春花秋月似的,竟讓本宮舍不得丢開手了。”
顧家的女眷們進來的時候,殿中已經或坐或站了不少勳貴、士族的夫人和姑娘們,顯然冉貴妃已經先召見了許多人。
無論是以顧氏的聲名還是顧崇的官位、顧九識的聖眷而論,都不該有這樣的安排。即使是白太後、淩皇後這樣勳貴出身的貴人接受觐見的時候,顧家也總是排在前頭幾個的門第。
雖然不知道冉貴妃這樣給顧家下馬威的用意何在,雲弗卻像是什麽都沒有感覺到似的,不動聲色的和聲道:“哪裏當得起娘娘的厚贊,在家裏一般都淘氣的猴兒一樣,不過在娘娘面前撐一點樣子罷了。”
冉貴妃卻點了點頭,笑着對一圈的女眷們道:“我昔日在家為女兒時,也是一般的調皮,咱們這樣門第的女孩兒,在外頭自然都有規矩的,在家還不自在些,難道要等到成了親,該立起規矩來的時候再淘氣不成?”
她言笑晏晏,神态十分的張揚,全然不管說了這話,多少貴夫人忍得住忍不住變了臉色。
亦有人陪着笑臉恭維道:“所以說再沒有誰有娘娘這樣的福氣。”
冉貴妃聽了這話,眉目更顯出幾分舒展來。
她又笑吟吟地看着顧氏姊妹,問道:“本宮便是如今也淘氣的很,你們可愛打馬逑不愛?”
顧笙便大方地道:“回娘娘的話,不過偶然同家裏兄弟姊妹頑一回。”
她站在那裏的時候,形容十分的溫柔娴靜,舉止進退有據,說話也落落大方。
顧瑟就看見許多夫人再往顧笙身上投去的目光裏就多了更多打量的意味。
冉貴妃笑道:“回頭得了閑多遞帖子往宮裏來,陛下就在這東邊使人推了一片逑場,只是宮人們都不大敢打,沒意思得很,你們都來陪我頑。”又道:“陛下前些時日特地拘了太子殿下不許他到這邊來,你們竟不必擔心沖撞了。”
不免又有人盛贊陛下待貴妃深情。
冉貴妃就輕言慢語地道:“陛下廣有四海,本宮不過是深宮婦人,全仗陛下的垂憐罷了。”
她雖然這樣說着,但顧盼流波,顯然十足的春風得意。
如今二皇子将要入朝,慶和帝又為了她掃了太子的面子,她當然有得意的理由和底氣。
殿中的人都懂得這個道理。
一時兩邊都融融地說話,宴還未開,竟就有了些賓主盡歡的味道。
殿門口的內侍卻忽然拖着長音唱道:“太後娘娘駕到——”
冉貴妃當即就收了臉上的笑容,站起身,仿佛是下意識地理了理衣袂,又慢慢地重新露出笑來,道:“你們倒是有福氣,太後娘娘久不大見外人了,不成想她老人家今日倒有興致,且随本宮出去迎觐罷。”
一時殿中衆人已都紛紛站了起來,雲弗壓在了人群後面,低聲道:“娘娘問什麽話直答什麽就是了,旁的也不必多說。”
沒有說是哪一位娘娘。
顧瑟側頭看了一眼顧笙。
她微微地垂着頭,像是想着什麽心事似的,似乎連雲弗的聲音也沒有注意到。
顧瑟心裏微微地嘆了口氣。
關于夢裏顧笙的際遇,她有過許多的猜測。
慶和二十年,顧笙封太子妃,第二年她生了皇長孫,名字是太子親自拟的,為他取了一個謹字。
謹在尋常人家做長子長孫的名字,是父祖的厚望。在皇室,卻并不是一個被寄予承繼意味的名字。
夙懷謹從一下生就被太子抱走別院而居,到慶和二十二年顧笙身死之前,她依然常常向雲弗、顧瑟提及,一年裏只有逢年過節和夙懷謹的生辰,母子才能略見一見。
顧笙身死,顧瑟嫁進東宮以後,與夙懷謹的見面機會反而更多一些,尤其是他年紀漸長,五官也漸漸長開,看得出清秀骨相裏很有幾分顧笙的模樣,但眉目之間,任是誰來看,也要說是與夙氏一脈相承。
可他卻不是太子夙延川的孩子。
有時候顧瑟也不得不承認,雖然她和顧笙是一母同胞的親生姊妹,但在很多時候,她都難以揣摩、理解顧笙的想法和做法。
就像她在夢裏,私下裏查了又查,得到這樣一個猜測之後,她很久很久都難以面對夙懷謹。
那是她胞姐的骨血,也是她胞姐背叛丈夫的鐵證。
她為此連續很多個晚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夙延川乘着夜色到含光殿來。
那段時間,平明關不斷地向朝廷發出警訊,管羌人的游騎兵在烏裏雅蘇臺逡巡,窺探着大燕的西北門戶。身為太子的夙延川每天都要與屬官、幕僚議事到深夜。
他站在夏夜露水微涼的花樹底下,問她“最近總是睡不好,是不是有什麽心事”的時候,眼睛裏的疲憊讓她的心像被針密密地刺了一遍。
顧瑟深深地嘆息。
身後忽然有人輕輕地推了她一把。
她不動聲色地穩住了身子,略一擡頭,就看到原本冉貴妃坐着的主座上,已經換了一位老婦人,穿着秋香色的大袖衫,面容溫煦,目光是不似尋常老人的犀利明亮,此時正把視線投過來,與她四目一對,便對她招了招手。
就有宮人笑盈盈地道:“太後娘娘請這位小娘子前頭說話呢。”
顧瑟便斂了眉目,溫順地走到階前,又行了禮。
白太後從一進門,就留意到這個小姑娘,看到她顯然出了一回神,行動倒是規規矩矩的一點都沒有出錯,也看到有人悄悄地推了她一把,她卻既沒有回頭去看,也沒有出一點醜。
明明是小小年紀,卻既有不符合年紀的穩重,又有女孩兒少有的靈秀敏銳。
她又招了招手,“上來說話,不必這樣的拘束。”
冉貴妃在白太後的座前陪着,就笑道:“這小姑娘倒不似她姐姐大方敢說話。”
白太後淡淡地道:“養只百靈兒倒是又會說話,說得又好聽。”
冉貴妃抿住了嘴,費盡力氣才端住了臉上的表情,一雙顧盼生情的眼睛卻難以抑制地冷了下去。
白太後一句話噎住了冉貴妃,才又把站到她面前的小姑娘細細端詳了一回,和聲道:“你是誰家的女孩兒?叫什麽名字?”
顧瑟也含了笑意道:“臣女是永昌坊顧家的女兒,父諱上九下識。臣女單名一個瑟字。”
白太後只略想了一想,就笑道:“原來你是顧尚書的孫女。顧瑟,是哪一個瑟?”
顧瑟道:“臣女是琴瑟的瑟。”
白太後點了點頭,道:“錦瑟無端五十弦,果然合你這樣鐘靈毓秀的女孩兒。”又問她:“你祖你父都有文名,想必你也讀書了?”
沒有等顧瑟回話,就又吩咐身後的女官:“給顧家小娘子看一個座。”
黃晚瓊忙道:“是奴婢疏忽了。”親自去搬了個小杌子,就擺在了白太後的腳邊。
顧瑟只稍遲疑了片刻,就坐了下來,回道:“臣女憊懶,書讀的并不認真,只通學了《詩》、《語》,如今是跟着真定萬氏的先生讀《公羊春秋》。”
白太後就笑道:“你祖父治《書》,你父親治《禮》,你卻一個都不學,可見是哄我的。”
顧瑟微微紅了臉,道:“臣女不懂事,幼時被祖父抱在膝前學《書》,只覺得艱難拗口,也曾跟着父親學《周禮》,只是學業不精,又兼半途而廢,并不敢稱學過。”
白太後點了點頭,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哀家還是天授二十三年的時候,先帝爺點顧尚書為皇子講學,那會你祖父中進士不過兩、三年,還在翰林院修書,年紀又輕,哀家十分不放心,顧尚書上課的時候,哀家就在窗戶外頭偷聽,才曉得顧尚書學貫古今,不可以年齒論英雄。”
她說起這些陳年事,神态間就有了些許追思之色。
有年紀與她相仿的忠安伯太夫人湊趣地道:“可見先帝爺和娘娘天生的一家人,一般的慧眼識英雄,像我們這樣的,便是想考查先生的學問,只聽人家說上幾句,就半懂不懂的了,哪裏還能曉得人家的水平呢。”
白太後指着她笑道:“當初你們家老伯爺要給世子請先生讀書,你提着劍追着他進了宮,當我都忘了呢,如今都敢和我說要考查先生的學問了。”
忠安伯太夫人也笑了起來。
顧瑟看白太後似乎問完了話,一時在猶豫是不是該退下,白太後已經又轉回來,把桌上的幹果攢盒放到她手邊,溫聲吩咐道:“你替我剝些松子來。”
顧瑟有些驚訝。
在夢裏,她不是沒有為太後剝過松子、核桃。
但也正是因為夢裏她都做過,此刻她才分外驚訝——白太後從來只指使她親近的人為她處置這些入口的東西,而她甚至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她。
她沒有想通自己是哪裏得了太後突如其來的青眼。
她溫順地應了聲是,接過了黃晚瓊适時遞來的小銀鉗。
忠安伯太夫人看着顧瑟的目光也變了。
她忽然對白太後道:“這小姑娘真是難得的漂亮穩重,讓人看着就喜歡,不像我那個不成器的孫子,淘得他老子直拿皮帶抽他……還是要找個性情穩重能壓得住他的孫媳婦才行……說起來兩個孩子年紀倒是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