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顧九識今年不過三十許,已為天子近臣十餘年,聖眷不衰,靠的當然不僅僅是少年探花的才名。

桑簡從前為夙延川點評朝臣的時候,就曾評價他“綿裏藏針,法度嚴謹,雖父子同朝,但固為純臣”,私下裏只交游名士,談玄風月,不結黨,不納卷,更不要說在皇帝的家事上多言。

所以當聽說他在慶和帝面前,旗幟鮮明地反對夙延庚封秦王的時候,桑簡也深為所驚。

他道:“消息遞出來的時候,我也曾反複求證過。這段時日,陛下召顧德昭陛見的時候明顯比從前減少。依咱們這位陛下的性子,也可以側為佐證。”

德昭是顧九識的字。

桑簡言語之間,對慶和帝并無多少敬畏之意。

夙延川眉目沉斂,不置一詞。

他在片刻的沉默之中,眼前不知道怎麽又閃過那個有這與年齡不符的聰慧和大膽的小女孩的笑容來。

能夠教養出這樣一個女孩兒的家族和父親,他不相信會在這樣的地方,忽然犯一個從沒有犯過的錯誤。

他看着桑簡,道:“孤想找一個機會,私下裏見他一面。”

九月初三,望京山。

九月的望京山依舊蓊蓊郁郁,顧瑟在山道歧路口下了馬車的時候,正有沁涼的山風從群壑中席卷而來,拂落了一身的暑氣。

她換了一身淡青色的棉布裋褐,頭發在發頂規規矩矩地梳了個包包,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腿邊。過來與顧九識攀談的人都一眼瞧得出她的喬裝,多是對她善意一笑,也不拆穿。

偏偏也有人來逗她:“這是誰家的小書童,會不會磨墨?”

顧瑟就板着臉,只當作沒有聽到他的調侃,規規矩矩地打招呼:“見過胡老先生。”

胡遠山就拈着胡子呵呵一笑,拍了拍她的頭:“又跟着你爹跑出來玩。”

他無官無職,逍遙自在,來得比旁人都早些,特地迎出來見顧九識,倒不只是為了打個招呼。不過調侃了顧瑟一句,就把了顧九識的臂,一面向山上走,一面低聲道:“今日這一場可是熱鬧了,兩位大爺,”他眼睛向帝京的方向微微一瞟,“都來摻了一腳,此時浣花臺上,倒像是大朝會似的,誰也不敢說話……”

顧九識微微一笑,卻低頭問顧瑟道:“鞋子走路可合适麽,腳痛不痛?”

顧瑟牽着他衣袖走着,聞言搖了搖頭,一雙眼睛卻向胡遠山臉上看了看。

胡遠山也在看顧九識的表情,須臾又自己笑了一聲,道:“罷了,罷了,德昭你這樣的人,誰也休想瞞過你去。”

他道:“确有一位,是我推辭不得的,為全我之義,要厚顏從中做一次中介。德昭若是不悅,只是怨我就罷了。”

竟停了腳步,向顧九識深深一揖。

顧九識側了側身子,沒有全受他這一禮,道:“我與遠山公相交多年,自忖君子之交,确實是沒有想到遠山公會有自承負我的這一天。”

胡遠山苦笑。

他道:“德昭,我也不瞞你。你也知我少年時荒唐,若不是簡公覺得我尚且可救,拉了我一把,此時胡遠山已經不知道化作哪一捧爛泥。這麽多年,簡公對我從無所求,我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對不起你。”

顧九識看了他一眼。

三人如今已走到一處岔路口。左行是秋茶集會所在的浣花臺,右行是還真觀的客舍群落,供來人休憩、私下交談之用。

胡遠山垂着眼,面上已在這頃刻之間生出了許多疲老之态。

他是以詩酒任俠聞名京畿的狂士,若不是在恩義之間左右兩難之極,便是遲暮也意氣風發如少年。

他澀聲道:“德昭,浣花臺此刻想必已要試第一輪茶了,再不去,就遲了。”

顧九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顧瑟安靜又乖巧地跟在顧九識的身後,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顧九識是天子近臣!以忠純事君十數年,才得到皇帝如今的信重、偏愛。

為此,他持與乃父、吏部尚書顧崇不同的政見,在朝中不與任何人聲援,素日來往的皆是不涉政事的風月名士。他才名遠傳十二州,但歷屆學子行卷之時,他都一封不受。

可他如果私下見了哪一位皇子。

如果被性格軟弱、多疑又能力平庸的慶和帝知道了。

顧瑟都不敢繼續想下去。

她一面又心痛。

心痛夢裏把這樣的生活過了一輩子,直到最後死于逆軍刀鋒之下的父親。

顧九識卻撫了撫她的發,道:“阿苦,小謝說依舊給你安排了你住過的房間,你帶的丫頭也已經先去房裏收拾了,你先去吧。”

顧瑟擡頭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顧九識只是微笑,道:“快去吧。”

他目送着女兒的背影分花拂柳地隐去,視線重新回到胡遠山身上,卻淡淡地道:“帶路吧。”

胡遠山有些驚愕地擡起了頭,道:“德昭!”

顧九識道:“桑簡公一生不仕,陛下幾回征辟,都沒有把他請入朝來。如今竟然為一人效鞍馬。顧某也很想見識一回。”

胡遠山呆立在那裏,愣了一回。

直到顧九識已經向通往客舍的那條路上邁了幾步,他才恍然一樣地追了上去:“德昭,德昭!——唉,總歸是我對你不住。”

兩個人誰都沒有留意到路邊坐在高高樹杈上的青衣小少年,在顧瑟離開之後猶豫了片刻,像一只靈巧的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天空中忽然聚起鉛灰色烏雲的時候,謝守拙正在浣花臺上代師作陪。茶鬥過三巡,座中的文人們已經紛紛起墨落筆,一時吟哦聲漸。

跟在他身邊的小道童最先看到變天,忙扯了他衣袖示意。

謝守拙當即轉去尋大師兄沖陽子,一時安排衆人去客舍避雨,忙得團團地轉。

等到與會衆人都到了客舍,外頭果然就下起又急又大的雨來。

謝守拙抱着臂,站在窗屜底下,嘴角緊緊地抿着,看着外面瓢潑似的雨勢,心裏頭總有些隐隐的定不下來,仿佛有什麽事被他遺落了。

他把山上的事林林總總地想了一遍,怎麽也抓不住那一點微微的警兆。

灰色濃郁到生出微藍的天空裏,忽然撕開了一道雪亮的閃電。

像是顧瑟的侍女聞音行色匆匆地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一樣,猛地揭破了他心裏那一點朦胧的念頭——

“你說顧四娘子帶了一個侍女獨自上山去了,一直沒有回來?!”

被披着雨進屋的越驚吾打破了氣氛,相對而坐的兩個人裏,顧九識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夙延川先霍然站起了身。

顧九識也緊跟着站了起來,緊緊地盯住了青衫的小少年,沉聲問道:“怎麽回事?”

被兩個人這樣看着,即使是沉靜面癱如越驚吾,都覺得頭皮有些發麻,他嗓音微緊,道:“顧四娘子到了精舍以後,侍女進望京七景裏‘野泉鹿鳴’地圖,言是謝氏小郎君所遺,約四娘子同去游賞,又說以茶宴故,諸景俱經清掃,她若是獨自在屋中無趣,可以先行前往。後來四娘子便帶一名侍女攜地圖出行……”

不待他說完,夙延川已低聲喝道:“謝守拙!”

頗有些怒意。

顧九識道:“殿下,小女孤身在外,下官心中不安,請告退了。”

他直起了腰,幾乎是有些愕然地看着夙延川似乎都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麽,徑直轉進了屏風後,不過片刻功夫,已經把寬袍廣袖換了一身緊身軟甲,一邊束着袖口的綁帶,一面快步走了出來。

他向越驚吾攤了一只手示意。

越驚吾向牆邊的箱子裏取出一架□□,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娴熟地解開鎖扣,縛在手上,忍不住道:“殿下,江驕陽昨日傳過信來……”

夙延川道:“正是因為如此,才更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外面。”

一轉眼,卻看到屋中還立着神情驚愕的顧九識。

夙延川閉了閉眼。

像是這個時候才突然意識到這個房間裏還有當事人的親生父親。

——在聽到那個小姑娘可能在這樣撲天席地的大雨裏獨處山野的時候,他是真的有震怒和猝不及防的慌亂。

顧九識已凝聲道:“當日小女便承殿下相救之恩。今日之事,實不敢多有勞殿下。”

夙延川道:“顧卿,你應知道今日我二弟也來到此處。那你可知望京山中此刻有多少人?有多少是酒狂名士、翩翩君子,又有多少是江湖浪客、亡命之徒?”

他話中的意思讓顧九識面色幾乎倏忽之間變得雪白。

他道:“臣少學劍。敢請殿下借我力士,臣不勝犬馬之情。”

夙延川最後把手臂上的短弩又檢查了一遍,拍了拍顧九識的肩膀,又俯身将馬鞭挽在手中。

他身量高大,比正當盛年的顧九識還高拔些許,手上的動作是帶着安慰的,眼中卻是鷹一樣冷而厲的光。

那個狡黠又靈慧的小姑娘,如今還沒有到一朵花開的年紀。

他沉聲道:“顧卿放心。孤一定會把令愛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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