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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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天地之間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
餘紅眉伏在巨樹粗壯的枝杈上,說不出是興奮還是緊張,身體甚至有些輕輕地打着擺子。他覺得自己一定已經出了一層冷汗,但豆大的雨點穿過樹冠濃密的枝葉打在他身上,讓他分不清雨水和汗水。
在這樣的雨裏,就算是血水,也一定很快就會被沖淡、流走吧。
他眼前又浮起那整整一船的黃金,和侄子雙眼暴突的深褐色頭顱。
殺人,他做過許多次。
“白晝探丸九市中”。
“探丸郎”唯一的“赤丸”,名震北地草莽的“卻紅刀”。
就是當街枭首、揚長而去,也已經不能讓他這樣的心情激蕩。
他左手緊緊地扣住了一根樹枝,那成年人大腿粗細的幹枝被他一握之下,竟然生生地斷裂開來。左手臂上被洞穿過一次的創口還在隐隐作痛,那種痛楚讓他的眼中反而激蕩起了更瘋狂的殺意和兇光。
就在這個時候,密集的雨聲中,陡然間響起了一聲尖銳的、短促的哨箭聲。
七、八騎駿馬冒着如瀑的大雨,轉過隘口,向後山的方向疾馳而來。
餘紅眉扣指含在口中,吹出一聲響亮的哨音。
飛蝗般的箭支從沿山路兩邊鋪天蓋地地射了出來。
兩翼的馬上,騎士卻忽然高喊了一聲“護駕”。
夙延川被圍在中間,四面的侍衛高高地舉起了盾牌,将他嚴嚴實實地護住。
穿着一色軟甲的黑衣人從更外側包抄過來,即使是伏在樹上,也看得到道路兩邊忽然流出的暗紅色血液,很快被雨水沖走。
四、五片雪亮的刀光從樹上斜斜地撲了下來。
夙延川手腕一翻,黑色的鞭影宛如游龍淩空而起,與兩道刀光正面相觸。
與此同時,他右手小臂在甲片上輕輕一格,随着一陣清脆的機括聲,三支□□已經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一直跟在他馬後的越驚吾清聲喝道:“齊射!”
夙延川一鞭、一弩,須臾之間已将突襲的四人打退三個。
一輪更密集的箭支織成一張巨網,一時之間漫天的風雨都被遮蔽了,将他和暗殺者割裂開來。
餘紅眉卻如一片陰影一般,忽然出現在他的馬前。
夙延川抽出了刀。
兩片刀光在雨水中叩擊,持刀的人有剎那的對視。
餘紅眉眼中爬滿了細密的紅血絲,神色獰厲如鬼魅,夙延川面上卻沒有絲毫其他的表情,大雨淋濕他額上的發絲,讓他的目光像他的刀尖一樣冷硬。
而他的刀在淋漓的大雨中,竟然生出了隐隐的嘯音——
只在瞬息之間,少年太子已經與餘紅眉換過十餘刀。
産自平明都護府的雄駿代馬嘶鳴着倒在地上。餘紅眉的刀陷在馬頸裏,一只手還死死地握着夙延川的小腿——他掌力何其厲害,幾乎就扣進肉裏去,夙延川卻恍如未覺似的,擡腿狠狠地踹在他胸前。
“你……殺我侄兒,斷我傳承……你非天命!不、不得……好……死……”
委頓在地上的餘紅眉還大瞪着眼睛,沒有完全咽氣,越驚吾另牽了一匹馬上前,夙延川接過缰繩,吩咐道:“其他幾條路都搜一遍,查幹淨了,送到老二屋裏去。”
一面翻身上馬,一人一騎在大雨裏沿着山路更向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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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外,就是傾落天河一般的大雨。
雨水被風吹着,斜斜地飄進沒什麽遮擋的山洞裏。顧瑟在門口一側石壁前駐足片刻,把壁上不知道什麽年月有人寫下的詩又讀了一遍,微微地嘆了口氣。
“泗水粼粼帝子車。太平花月兩相賒。望京應被楚雲遮。……”
石壁上是一首《浣溪沙》,前面都可辨,只有尾句已然漫漶不清。揣摩詞句,大約是英宗辛卯之變裏,被南逃車駕所裹挾的人途經此地所作。那詩詞句婉約,像是女子手筆,但字卻寫得墨跡縱橫,流露出女子中少見的英氣。
聞藤道:“姑娘,快往裏站站罷,那裏都是雨。”
顧瑟向內走了幾步,回到風雨略吹不到的地方,把衣角擰了擰,濕透的布料嘩啦啦的流出一汪水來,和外面的雨聲呼應着,提醒着她此時的處境。
聞藤懷裏的火折子浸了水,嘗試了許多回也沒能把樹枝引起火來。
她站在顧瑟身邊,也擡頭看着山洞外的天空,有些愁郁地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這雨什麽時候停。姑娘若是這樣濕着衣裳,回去只怕要受風寒。”
顧瑟卻輕輕地比了個噓的手勢。
聞藤跟着側耳細聽,空山急雨,其聲如雷,她卻在這樣的雨聲裏隐約聽到一點怪異的、若隐若現的人聲。
她心裏頭提了起來,一時許多山精鬼魅的故事都翻上眼前。
顧瑟沒有想到一向穩重的聞藤腦子裏想了些什麽,她靜靜地聽了一時,道:“地上的火堆,”其實一直沒有生起火來,只是些許枝葉堆在那裏,作成一堆,“平了吧,我們先躲一躲。這聲音不大對,不像是來尋人的。”
她們是比着謝守拙留下的地圖上的山,雨下起來的時候,因為“鹿泉”這一景并無亭臺、房舍,因此又沿着山路往裏走了走,找到一處勉強可以容身的山洞避雨。
這山洞原本就沒什麽縱深,只在一側的出口處有一塊形狀嶙峋的巨石半遮蔽着。
聞藤打起精神道:“我服侍姑娘去石頭後面暫避一避吧。”
話音未落,洞外忽然閃過兩道黑黢黢的影子。她心裏原本就十分緊繃,這時餘光一掃,不由得發出“啊”的一聲短促的尖叫。
聞藤面色刷的雪白一片。
她緊緊地閉上了嘴,推着顧瑟往石頭後面去。
然而已經遲了——那兩個已經過去的身影忽地折了回來,不是聞藤想象中的鬼怪,而是兩個蒙着面的黑衣人,臂上、腿上都有些血跡,衣褲割爛的地方也垂落着。其中一個個子瘦高,手裏拎着一柄短刀,進了山洞,眼睛一掃,就看到地上堆疊的新鮮樹枝。
他道:“有人。”
聲音十分粗噶。
他的同伴道:“這個時候,望京山能有什麽女人,別是山下的農女罷,東宮的瘋狗還在後面咬着,我們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人搖了搖頭,道:“我們這樣走,也很難走得脫,歸騎有一支哨探,極擅尋人。還不如抓幾個人為質,萬一裏頭有個值錢的,到時候就由不得他們了。”
聞藤本來緊緊地伏在顧瑟外面,這時忽然把她又向裏推了推,自己直起了身來。
顧瑟抓住了她的衣袖,搖了搖頭。
聞藤把她的手握住了,又一根一根地掰開——顧瑟用了大力氣,聞藤也用了大力氣,她一生都沒有對自己的小主人這樣地用力過。
她以口型慢慢地說道:“我出去以後,你就快跑。”
她忽然從石頭的背面跑了出去,口中尖聲喊道:“鬼!有鬼啊啊啊啊——”
她目标極為明确,跑出去的時候,就對準了前面那個持刀的瘦高個握着刀的手,那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真的被她絆了一個趔趄,手中的短刀脫手而出,掉在地上。
石頭後面的顧瑟死死地咬住了唇,擦了滿臉的淚水,拔步向外急奔。
“大哥,還有一個!”
瘦高個本來正氣急敗壞地一腳踢在聞藤身上,聽見同伴的叫聲,狠聲道:“追,一定是條大魚!”
顧瑟沖進雨裏,大雨立刻把青布的裋褐打得濕透,水淋淋地貼在身上。外面的雨已經下了些許時候,但毫無歇止的跡象,甚至比之前還要大。
她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雨。
深秋時節雨水刺骨的冷,衣服貼在人身上的感覺黏膩又古怪。但她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樣感謝過她今天扮作一個書童,穿了男孩子穿的短打。
她也從來沒有這樣的悔恨過——她一生順風順水,即使是在夢裏,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危險。
只是一次任性,就讓自己和身邊的人都陷入絕境,忠心的侍女甚至要代她去死。
她面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都混合在一處流淌、滴落。茫茫然的視野裏,她分辨不清山路和草叢的區別,許多次都在濕滑的地面上趔趄,又踉踉跄跄地向前。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雨幕遮天席地,舉世只有一片蒼白色。
而在這蒼白的、雷鳴般的雨聲之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追在顧瑟身後的兩個人腿上都有些傷,但畢竟是兩個成年男人,追逐了這一會時候,其中一個已經把那柄刀用力擲了過來:“哪裏走!”
刀尖刺破雨水的聲音在她身後,她甚至感受到那種與秋雨不同質的冰冷就要在下一刻割裂她的肌膚。
但那陣馬蹄聲也已經越馳越近。
一只腳忽然陷進了草下的泥濘裏,顧瑟腳下一軟——雨中的奔跑,已經消耗了她全部的力氣,她幾乎是有些絕望地擡起頭,向前伸出了手。
那只手被一只麥色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
傾盆的大雨裏,夙延川黑衣白馬,縱馬而來。
他面沉如鐵,握住了顧瑟的手,臂上肌肉繃緊,用力一拉。
顧瑟只覺得身體一輕,腰背被輕輕一撞,已經落在夙延川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