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慶和二十一年春,開原府。

春冰新解,萬物蘇生。休憩一冬的農人開始新一年的耕作,府城裏也再次恢複了年前的喧嚣。

一架翠幄青油車從東街喧鬧的集市中間穿行過去。車轅上坐着的青衫少年眉目如畫,即使板着一張臉,也有沿路的本地人、走熟慣的外地商販紛紛地跟他打着招呼:“小乙哥,今日也随二娘子出門嗎?”

也有人向車裏高聲道:“二娘子,拙荊問您的好嘞!”“我老娘說要我謝謝您吶。”“您要不要吃點小蘿蔔?家裏炕頭種的,保清甜好吃!”——一面說着,一面就裝進布袋裏,往車上丢。

車裏的聞藤聽着外面的聲響,笑盈盈地道:“看着大郎君出門,奴婢才知道古人說的‘擲果盈車’‘看殺衛玠’是何等的盛況。”

越驚吾從四年前,顧瑟在望京山遇險之後,就被夙延川調到顧瑟身邊,專保護她的安全。

也是那個時候,顧瑟才知道他是宣國公府舊部下、平明關如今的主事副将越沉戈的幼子。

三年前,顧九識遷開原府少尹,顧瑟随父赴任,越驚吾也跟随顧瑟出了京。

這幾年裏的幾回兇險,都是他一力破之,又有一回于極危難之際救顧九識性命,顧瑟從此只與他姐弟相稱,在下人口中,稱呼也變成了大郎君。

顧瑟倚在柔軟的羽枕裏閉目養神,聞言眼睛也不睜地笑道:“你們只管嘴貧,教小越聽見了,我倒要看你們長了幾條舌頭。”

越驚吾只比她小一年,今年已經十三、四歲。少年時就雌雄莫辨的輪廓随着年歲的增長,反而日趨妍麗,即使是與顧瑟站在一起,看上去也是一個英氣、一個柔美的一雙姐妹花。

他平日打熬筋骨,和一班軍漢、游俠在校場流血流汗,單手能開二十石的弓。旁人都曬得赤銅也似筋肉,偏唯有他白皙如初。

顧瑟想起小少年平日看着自己的皮膚而苦惱的臉,忍不住笑了笑。

馬車有一陣輕微的頓挫,随後停了下來,越驚吾問道:“瑟姊,到忠良裏善堂了,你還下車麽?”

顧瑟撩開了簾子,道:“我去看看。”

聞藤和聞音先她一步跳了下去,放了小杌子在車下:“姑娘小心些。”

堂屋裏有幾個年老的婦人守着火盆編竹篾,聽到門口的人聲,都放下手裏的東西迎了上來,紛紛道:“二娘子,您來了!這一向許多時候沒有見您出門,我們都牽挂得很。”

顧瑟與她們一一問好,被簇擁着往屋裏來。

更多在後院聽到聲音的婦人、女子湧了出來,堂屋裏一時站了二、三十人,搬桌椅的搬桌椅,泡茶的泡茶,又拿袖子抹了抹桌面:“地方實在簡陋,茶也是去歲南地商人販來的陳茶,慢待娘子了。”

顧瑟就壓了壓手,笑盈盈地道:“不必如此,原是我今日偶然過來看看。勞動了你們,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聞藤和聞音取了荷包出來,一個一個地分派:“今年過年的時候,姑娘不在府裏,沒有給你們送年禮錢,今兒特來補上。”

為首的老妪摸着手中的緞面荷包,有些渾濁的眼中就淌下淚來。

“二娘子給我們吃住,治我們的病,又給我們找了謀生的長久法子。怎麽還當得起娘子額外的賞賜。”

顧瑟笑道:“楊嬸,這都是小節。最近開春了,善堂的房舍若是有漏水、漏風的,及時往府衙去報,或是報給齊先生都使得。若是左近有疫情,務要速速地報給我。”

楊妪道:“娘子放心,我們都留意着。”

顧瑟就點了點頭,又問道:“這幾個月生意怎麽樣?有沒有什麽人再來尋事?”

楊妪道:“托娘子和越将軍的福,萬事都好,更沒什麽人敢來找麻煩的。……又添了幾位活不下去的孤兒寡母,名冊都遞到府裏去了……掙的錢也盡夠花,竟不能再好的。”

顧瑟心裏有了數,又說了幾句話,才作別出來,衆人又簇擁着送她上車。

這樣的善堂,從她随顧九識來開原的當年秋天開始,這幾年裏陸陸續續地已經辦了十幾個,專為庇護孤寡無依的老、中、青年女子,随個人身體條件,授些編器、繡花、描樣、乃至淘制胭脂、染造花箋之類的工作來供養自己,有數術天分的,還會被教導算術、盤賬——這樣的适齡女孩兒,往往很快就會被殷實之家聘走。又有收留男女孩童的義學,和一些其他安置手段,三、四年下來,竟已不知惠及到開原府的多少孤苦百姓。

也難怪不知道有多少豪吏、鄉紳想要她父女死。

顧瑟上了車,頗有些自嘲地笑了一聲。

忠良裏善堂已經是她今天要走的最後一處,越驚吾駕車極穩且快,不多時就從城北回到了城東的宅子裏。

因為帶着年少的女兒在任上,顧九識在東大街上賃了座四進的宅子,自己平日裏只在第二進起居,第三進全留給顧瑟居住。

顧瑟到家的時候,顧九識還沒有回。垂花門裏頭停了一駕有些眼生的馬車,兩個身形彪壯的武士守在邊上,另有一個在門口同管事顧滿春說話。

越驚吾駕着車一進門,顧滿春就撇下那人迎了上來,道:“姑娘回的正好。京裏送了東西來,須得姑娘來驗看才是。”

顧瑟“哦”了一聲,笑問道:“祖母和娘親上個月不是才送了一車東西來,怎麽這樣快又來?都帶了什麽,可有單子?”

顧滿春卻有些緊張地搖了搖頭,道:“不是府裏送來的。”他哎了一聲,道:“您看看就知道了。”

這樣兩句話的工夫,先頭和顧滿春說話的那個人已經跟了過來,拜道:“屬下參見左衛将軍。”

越驚吾颔首,向顧瑟道:“瑟姊,交給我就是了。”

顧瑟就看了那人一眼,對顧滿春道:“辛苦滿春叔了,後頭的事給小越處置就是了。”

又同越驚吾點了點頭,帶着聞音和聞藤往裏去了。

顧瑟盥洗過後,換了在家的衣裳,越驚吾才進了門。

他懷裏抱着兩個不一般大小的木盒子,放在桌上,知雲給他倒了水,被他一口喝了,自己拿過壺又倒了一杯。

顧瑟笑彎了眼,道:“慢些,慢些,怎麽就這樣的渴。”

越驚吾卻指了指桌上的盒子,道:“瑟姊,送來的東西我都對過單子了,這裏頭我卻不敢動的,只好你自己來看。”

顧瑟就拿起上頭個子小的那個來。那盒子看去是素面木質,但入手極沉,觸手冰冰涼涼,隐然生膩,顧瑟端在手裏上下看了一回,才看出藏在縫隙裏的極隐蔽又精巧的鎖扣來。

她笑道:“這是什麽?怎麽這樣的神秘?”

說着拔了頭上的釵子,沒有理會随之垂落下來的一縷發絲,将薄薄的釵尖沿着縫隙挑了進去,左右微微地轉動,片刻之後,才聽到一聲脆響,那盒子被她雙手一分,露出裏頭的幾張薄薄的紙來。

顧瑟有些好奇地撿了一張出來。

上頭寫的是“東至大溪莊,南至白雲縣,西至榆山,北至官道,共八百二十畝”,另有幾行文字、簽押,蓋着朱印。

竟是一張地契。

顧瑟往下翻了翻,盒子裏一疊七、八張,俱都是地契,地畝有大有小,加在一起大約有四五千畝。

顧瑟驚訝地看着越驚吾,道:“這不是……?”

她本來以為是夙延川遣來的人。這幾年裏,東宮常有東西以越驚吾的名義送到開原府,但都是些紙墨、熏香、衣料之類,日常用的物什。

所以到此時看了這些地契,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起來。

夙延川給她送地做什麽?

她怎麽能收?

越驚吾道:“瑟姊,你不要看我,我也不知道的。”

顧瑟嘴角翹起來,盯着他問道:“你不知道,你前段時間會跟滿春叔打聽開原周邊的地況?合着都在這等着我呢?”

越驚吾只是搖頭,到後面實在撐不住,道:“瑟姊,想必殿下信裏會有交代的,你問我,我實在是說不出什麽。”

他幹脆把頭埋進手臂裏,趴在顧瑟桌邊假睡。

他從七歲就被家族送到東宮,旁人都看他如質子,只有他自己清楚夙延川待他親近信任,許多事都不瞞他。

從顧瑟第一次出現在夙延川身邊,他就知道這個小娘子對太子而言的特殊性。

在她之前、在她之後,夙延川都從來沒有這樣的照顧過一個女孩子。

二十二歲尚未成親的皇太子,多少人削尖了腦袋,費盡了心機,想要把自家的女兒、妹妹,甚至是妻子送上他的床榻。

還有許多人揣測太子好南風,精挑細選地進上娈寵。

夙延川一個都沒有納過,仿佛年輕的太子腦中就沒有“女色”這一根弦。

但遠離京城的開原府,卻會定期、定時地收到來自東宮的書信和用物。

即使是就在京郊的大伽陀園,都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越驚吾的思緒漫無邊際地亂飄,只有一個念頭是清楚的。

他就只要保護好瑟姊的安全就好了。神仙下棋,就讓神仙下棋去。和他一介武夫又有什麽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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