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顧瑟跌坐在馬上,硬質的馬鞍硌得她微微向後仰,撞進一個冰冷的,帶着血和雨水腥味的懷抱裏。

握着她的那只手臂幾乎是同時就收緊,緊緊地箍住了她。

眼前忽然一黑,一只手蓋在了她的眼睛上。

夙延川低聲道:“不要看。”

雨水冰冷,懷抱冰冷,他的吐息卻是熱的,吐字時胸腔的震動傳遞到她的身上,讓她用力地點頭,深深地戰栗。

然後是機簧彈動的聲音。

她聽到兩次機括轉動的聲音。

然後馬向前走了起來,等到他們已經遠離了原地,掩在她眼前的手才放了下去。

身後忽然一空,顧瑟有些慌亂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夙延川道:“別怕。”

他雖然嘴裏說着叫她不要怕,但顧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難看的面色,嘴角緊緊地抿着,他該是想要安撫她的,可是竟連一個皮上的笑都擠不出來。

但他的動作卻輕柔。他擡手解下披着的鬥篷覆在她的身上,對他來說合身的鬥篷披在她身上太過寬大,幾乎把她整個人裹了兩圈。

顧瑟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空隙裏擠出兩只手來,抓住了他的衣角。

這個動作似乎取悅了夙延川。

他的臉色稍稍地好轉了一點,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才問道:“你一個人?你的侍女呢?”

顧瑟微微地打了個顫,道:“她還在我們躲雨的山洞裏,她……她為了救我……”

她仰着頭看他,眼中全是懇求。

夙延川道:“你們一共遇到了幾個人?”

顧瑟道:“就是這兩個人……我怕聞藤受了傷,殿下,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救我。”

夙延川閉了閉眼。

他以為她的懇求是求他去救她的侍女。

可是,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憤怒什麽,他才能看懂她在為什麽求他——

她是在告訴他,她的侍女很忠誠,請他不要降下責罰。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女孩子?

大雨裏夙延川微微低頭看她,目光冷峻而沉凝。雨水流過他線條淩厲的眉額、臉頰、下巴,又落在她握着他衣角的手上。

夙延川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指覆在掌下。

他的皮膚初相觸時也是冷的,但貼着片刻,就會感受到骨肉裏的熱度溢出來,暖住了她。

他聲音沉沉地開口道:“好。我讓人去找她。”

顧瑟輕輕地搖了搖他的衣角。

夙延川低聲道:“我先帶你回去,你不能再淋雨了。”他喉間滾動,像是極壓抑,溫聲道:“你也乖一點,好不好?”

山道上風急雨驟,一騎快馬從簾幕般的大雨裏疾馳而來。

廊柱下抱着臂的顧九識快步向前,走到門廊的最外頭,整個身子幾乎要傾到雨裏去。

跟在他身後的謝守拙立刻替他撐起了傘,低聲道:“世叔,秋雨寒涼,您不要也淋濕了。”

顧九識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有說。

謝守拙大恸。

他自己都怎麽也想不通,他怎麽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顧瑟還那麽小。

他怎麽能放她一個人上山?

他心裏像有一把刀子在反複翻攪。

可他甚至什麽都不能去做。

整個望京山都被太子的親衛封鎖了。

為首的那個青衫少年,在他提出想要進山去尋找顧瑟的時候,就用那樣冷漠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他一眼,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他想要強闖,卻被那個少年一箭射穿了衣袖。

謝守拙心中翻江倒海地痛着。

那騎駿馬卻在門口停了下來。

夙延川翻身下了馬,沒有接顧瑟向他伸出來的手,而是探臂握在她腰上,輕輕一提,将她抱了下來。

顧瑟被他的鬥篷裹着,站在地上的時候還有些磕磕絆絆的。

顧九識已經蹲下去,一把把她抱在懷裏。

顧瑟脖頸間被雨水浸得濕冷的皮膚上就忽然滴上了溫熱的液體。

男兒落淚。

顧瑟從來沒有見過顧九識流淚。

但那溫熱只是剎那,顧九識已經放開了她,牽了她冰冷的手,道:“你的丫頭一直給你看着水,先進屋去盥沐吧。”

除了微微泛紅的眼眶,顧瑟幾乎要以為那一點熱意是她的幻覺。

夙延川從後面走了上來。

顧瑟回過頭看着他。

雨聲中又有一片馬蹄聲從遠至近。

她想問“是不是聞藤他們回來了”,卻被他輕輕推了一把,催促道:“快進去。”

顧瑟只是遲疑了剎那,就順從地離開了,身影隐沒在門扉裏。

越驚吾跳下馬來,快步走到夙延川身後,道:“殿下,山中計有死士七十四人。”他低着頭,神色淡漠,齒頰含冰,道:“遵殿下之命,俱殺之。”

夙延川颔首。

風雨中一隊一隊的黑甲騎兵漸次歸來,一具具屍首堆疊在山道上。蒼茫的大雨沖刷着血水。夙延川只是輕飄飄地看了一眼。

他道:“都送到老二的院子裏去。免得他回頭找不到人,要來找我哭。”又伸手一指:“這個卻紅刀,送到西市去,告訴江驕陽,孤等着他的謝禮。”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顧九識就一直靜默地站在一旁,就像是既沒有看到太子身邊比禁軍還要精銳的衛士,也沒有看到太子公然殺人、威淩兄弟的一幕。

夙延川在他平靜無波的面孔上一掃而過,道:“顧卿,孤與你有話說。”

顧瑟洗過了澡,聞音用幹布巾為她吸去發上的水,又拿篦子替她通頭。

她卻提着筆,在紙上随意地寫着字。

顧九識敲門進來。

他看着聞音,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聞音擔憂地看了顧瑟一眼,屈膝退了下去。

顧瑟站起身,急急地問道:“父親,聞藤回來了嗎?”

顧九識安撫地道:“她已經被帶回來了,殿下帶的太醫給她看了脈,只是腰腹受了些傷,有些內淤,性命、神志都無礙,将養些時日,你若是想要她,仍可回你身邊侍候。”

顧瑟才籲了口氣。

夢裏,聞藤和聞音就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她。

她做了那樣一個夢,這一生有了許多想要保護的人和事,卻并不想因為這些變數,而讓原本好好地跟随在她身邊的人受到折磨。

顧瑟解了心事,就注意到顧九識神色間有些異樣。

她拿起桌上的茶壺,試了試水溫,倒了一杯清水,放在顧九識面前的桌面上。

顧九識就擡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阿苦,你與殿下見過幾回面?”

顧瑟道:“當日也是在望京山,我被殿下所救,是第一回 。後來表姐過生的時候,在姑父府上,又見過一回。”

顧九識看着她的神情,慢慢地問道:“你覺得殿下是個怎樣的人?”

顧瑟覺得父親這話來得莫名。

她仰頭看過去。

顧九識面上平靜,目光卻嚴肅。

顧瑟就想了想,審慎地道:“殿下有雄主氣象。”

顧九識問道:“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嗎?”

顧瑟是真的被問得有些迷惑。

顧九識看着她露出困惑之色的小臉,這一次沒有再問下去,他站了起來,臉上恢複了溫和的笑意,道:“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麽事,只管叫丫頭來找為父。”

顧九識從顧瑟的房間裏出來,沿着樓梯登上了閣樓。

太子夙延川換回了上午他剛見到的時候穿的玄色廣袖衫,斜斜倚在欄杆上,目光垂落下去,面上一片淡漠之色。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道:“顧卿,你來了?”

顧九識順着太子的目光看過去。一列黑衣甲位就冒着雨守在那座小院的牆外,而原本清幽、植蘭花木的院落裏,齊齊整整地碼着太子的回禮。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屋子緊閉的門窗,連窗屜也密密的落了下去。

顧九識極輕地嗤了一聲。

夙延川忽地笑道:“顧卿,原來你也會諷人。”他側頭看過來,狹長的眼睛裏又恢複了從前那種似有似無的暗光:“孤還以為顧卿是如玉君子,光風霁月。”

顧九識不動聲色地道:“如今殿下亦知臣只是個俗人。”

他由胡遠山當中為媒,初與夙延川對答之時,只以“下官”為稱。

後來顧瑟遇險,他向夙延川請求借兵的時候,方才自稱為臣。

其中微妙,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君臣對視一眼,各自轉了開去。

夙延川似笑非笑地道:“顧卿若是純粹君子,也許此刻反而是孤要頭疼。”

顧九識面色不變,像是沒有聽到這句話裏的深意一般,只是道:“臣慚愧。”

夙延川問道:“府上的小娘子……”

話只說了一半,卻就住了口。他轉回身,目光遠遠投了出去,道:“雨要停了。”

臨高極目,雨幕中遠山嶙峋的輪廓漸漸映入人眼中,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在肆虐了半日工夫之後,終于開始轉小,露出一點将停未停的苗頭了。

車子粼粼地向山下駛去的時候,顧瑟挑着窗簾,望向漫山遍野被雨水洗透的郁郁莽蒼,耳畔松濤萬鼓,腦海中忽地又浮起那半首她在山洞壁上看到的《浣溪沙》。

“泗水粼粼帝子車,太平花月兩相賒。望京應被楚雲遮。

“別有金樽傷如玉,那曾風雨晚幹戈。……”

她輕輕地道:“此身知度幾天河?”

雨霁雲收,望京山正是一巒新碧。

——卷一.試香羅·完——

*《浣溪沙》,唐教坊曲名。韓淲詞有“春風初試薄羅衫”句,名《試香羅》。

第二卷 憑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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