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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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州,□□。
王府長史陸孝傑匆匆走進來的時候,秦王夙延庚正練完了一輪箭。
站在五十步之外的侍衛兩股戰戰地把頭上的瓷碗拿了下來,卻被他重新搭起弓,微微眯着眼瞄準了。
他笑吟吟地道:“怎麽,本王讓你走了嗎?”
那個侍衛被他這樣用箭指着,又聽到他皮笑肉不笑的問話,幾乎生出一種被毒蛇纏繞的陰冷感。
他手都在發軟,戰戰兢兢地把瓷碗重新頂在了頭頂上。
夙延庚“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陣,連看都沒有看,拉滿了弓的箭支風一樣飛了出去。
侍衛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哀嚎,卻很快被兩邊的親衛堵住嘴拖了下去。
瓷器摔在地上,發出喀啦啦的脆響。
夙延庚把弓随手放在身後的随從手上,接過浸濕的布巾擦了擦手,一面輕描淡寫地看了陸孝傑一眼,問道:“怎麽,本王不是說了,沒有要緊的事,不要來找我?”
就好像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陸孝傑也見怪不怪了。
他道:“王爺,是京中的來信。”從袖中取出一封钤印封口的信函來,微微躬身,恭敬地呈到夙延庚面前。
夙延庚接了過來,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陸孝傑又道:“還有開原那邊……”
夙延庚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道:“我心裏有數。”
陸孝傑頓了頓,恭聲應是。
一陣腳步聲響起,陸孝傑直起身,看着夙延庚的背影已經揚長而去了。
他眯了眯眼,問身邊沒有跟過去的王府長随道:“今天第幾個了,這回又是為了什麽?”
那長随道:“第四個了,前頭有一個已經不行了。”他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聽內院服侍的人說,是因為昨兒帶回來的那個豆腐娘子一頭撞死了,王爺心裏好不晦氣。”
陸孝傑淡淡地“哦”了一聲,道:“你們也勸着些,易州民風剽悍,別讓外頭帶進來的人把王爺傷着了。”
那長随“嗐”了一聲,道:“陸大人,您也曉得府裏的事,有陳總管他老人家在,哪裏有我們說話的地方。”
陸孝傑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曉得你們說不說得話,我只曉得王爺若是出了什麽損傷,你們一個也走不脫。”
那長随就陪了笑,讨饒道:“還是您老明白。”一面又道:“陸大人,不知道下回往京裏送信是什麽時候,可定了誰去沒有,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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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總管陳渭正站在廊下和人說話。
夙延庚陰着臉進了門,他就把那人打發了,快步迎了上去,眼尖地看見夙延庚手裏拿着一封信,便示意圍過來的婢女都退開,只留了一個擅推拿的,在廳下站了聽傳。
夙延庚靠在榻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就倚在那裏,閉上了眼。
侍女小碎步地走了過去,纖纖玉指輕柔地撫上他的發頂。
這侍女生了一張清秀的臉,身量卻豐盈可愛,像一只熟透了的蜜桃。
夙延庚挑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任由少女柔軟的手指在發絲間穿梭按壓,又過了片刻,忽地扼住了那只手腕,摩挲了幾下,向下一拉,翻身壓了上去。
雨散雲收之後,敞廳四面寂寂不敢出聲的丫鬟們才在陳渭的指示下進來收拾痕跡。
夙延庚這時比起剛進門來,才顯出年少挺拔精神,眉眼間有些飽足之後的惬意。
夙氏皇族外形都出色。夙延庚挺直了腰的時候,也能稱得上一句身形高大,眉眼俊美。但也許是久耽聲色的緣故,今年不過十九歲,眼下就有了些青黑之色。看人的時候,又常常顯得有些陰鸷。
廳裏很快又變得整整齊齊,丫鬟們都退去了,陳渭這才試探着問道:“殿下,京中出了什麽事嗎?”
夙延庚垂了眼皮,道:“母妃讓我想個辦法,把顧九識的女兒納進府來。”
他恨顧九識入骨。
如願被封了秦王以後,他本來以為可以在京城風風光光,好好地跟夙延川鬥上一鬥,算一算從小到大積下來的仇。
沒想到就因為有人跟皇帝說了幾句話,他就被踢出京城,發配到易州這個鳥不拉屎的封地上來。
他心中大恨,仔細一查,就知道父皇變臉前後,當時伴駕的只有東臺舍人顧九識。
母妃勸慰他,封地天高皇帝遠,做什麽事都方便,讓他好生籌謀,将來未必就沒有回京的一天。
他也信了,思來想去,出京自己做自己的主,也沒有什麽不好。
唯一可惜的就是不在帝都,找不到個好機會教訓教訓那個姓顧的了。
沒想到翻過頭來,姓顧的忽然就外放,還好死不死地做了開原府少尹。
區區一個佞幸,做起親民官來竟然還有模有樣,把開原府上下整治的大氣不敢出。
他身在易州,不管想要做什麽,只要開原府輕輕一卡,他就什麽都謀不成。
他道:“顧九識的女兒,不就是那個蠢貨?她對我死心塌地,我做什麽要把她納進來?有什麽意義?”
陳渭沉吟道:“殿下,顧少尹有兩個女兒,一個長女,是與殿下相熟的那個,一個次女,殿下大約沒有見過,如今聽聞卻是随顧少尹在任上。”
夙延庚掀起了眼皮,“哦?你這老狗,知道的倒多。”
他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你給我說來聽聽。”
陳渭笑嘻嘻地拖了凳子湊到夙延庚身前,道:“奴婢一個閹人,平日裏也就聽聽這些後院女人的事。殿下卻是胸懷四海,自然關心的都是外頭的大事了。”
他想了想,道:“顧少尹這兩個女兒,說來也是奇了。大娘子是殿下您熟悉的,算算今年該有十六、七歲了,也沒有聽說說給了誰家的郎君……”
夙延庚輕輕地掀了掀嘴角,發出一聲嗤笑。
陳渭會意地跟着笑了笑,又說了下去:“不過除了遲遲沒有訂親之外,這位大娘子倒也沒聽說有什麽旁的不妥,倒是有許多人家的夫人都贊不絕口的,說規矩又好,人又穩重,又是顧氏女,必定家學淵源。聽聞是有許多人家提過親事的,只不知為什麽都沒有應罷了。”
言辭間頗有些意有所指的味道。
夙延庚“嗯”了一聲,又不耐煩地問道:“那顧二呢?”
“顧二娘子麽。”陳渭又想了想,才道:“奴婢說的奇人,就是這位二娘子了。聽聞她少有慧名,顧中書和顧少尹都拿她當男子教養。”
慶和十九年,中書令謝正英致仕,顧崇加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時人便以顧中書稱他。
夙延庚懶洋洋地道:“那豈不是個野小子一樣。”
陳渭賠笑道:“咱家也不知道顧二娘子規矩如何,只聽說是很會讀書的,頭幾年在京的時候,很得太後娘娘的看重,時常召她進宮去。”
夙延庚這才起了興致,問道:“當真太後喜歡她?太後不是最喜歡走路吃飯都一板一眼像拿尺子量過一樣無趣的小娘子嗎?”
陳渭“哎喲”了一聲,道:“這可就說不清楚了。不過太後召顧二娘子入宮的時候,奴婢還碰見過幾回。”
夙延庚又輕輕地哼了一聲。
陳渭繼續道:“後頭的事,就是因為貴妃娘娘對顧家上了心,慢慢傳出來的消息了。聽說顧少尹赴任的時候,本來是要帶家眷一并上路的,沒想到顧大娘子不肯走,顧夫人沒有法子,就留在了京裏,照看着大娘子。”
“按說,這親娘和姐姐都不來,顧二娘子也該留在家裏的,她那時也十來歲,是要說親的年紀了。但是不知道怎麽的,這位二娘子就獨個兒跟着顧少尹來任上了。她家裏人也是放心。一錯眼,這二娘子也十四、五了,奴婢也沒有京中的消息,不曉得是不是顧家在京裏給她訂了親事。”
陳渭看着夙延庚沒什麽表情的臉,斟酌着他是不是滿意,又加了一句道:“這位顧二娘子,聽說望京山的那次,太子是為了救她才出的門。”
夙延庚一張俊美的臉龐就有些扭曲。
慶和十七年的望京山,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屈辱。
他在北地綠林撒下萬兩黃金,和這些年他舅舅私下裏為他搜羅的高手,在望京山設下天羅地網,要畢其功于一役,讓夙延川身死魂滅。
結果到最後,一場大雨裏,他寄予厚望的人全變成了一具一具的屍體,齊齊整整地碼在他的窗戶底下。
夙延川勝了還不足夠,還要這樣的羞辱他。
那些時日,他不敢睡覺,也不敢招人侍寝,一閉眼,就是那天在望京山客舍裏的那個場景。
他眼珠都有些泛紅,怔怔出了一回神。
陳渭也不敢打擾他。
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眯了眯眼,聲音也淬了毒一樣,問道:“說了這麽多,你這老狗,還是沒有說這顧二生的如何?她要是個東施、無鹽,本王可不想看着瞎眼。”
陳渭賠笑道:“這回可不是聽說了,奴婢見過顧二娘子少年時幾回,委實是個國色的胚子。就只不知道在開原待了這幾年,有沒有長歪了。”
夙延庚就虛虛地點了點他,道:“本王姑且信你這老狗一回。若是帶回來是個醜八怪,我就把她賞給你,讓你曉得厲害。”
說着起身下了榻,也不裝束,趿着屐就揚長往後院去了。
陳渭知道這是把秦王給說順了心,不由收了臉上堆出來的笑容。
他在凳子上又坐了一時,面上沒什麽表情,半晌才站起身,也往外走去了。
陸孝傑腳步匆匆,額上還帶着薄薄的汗,又從府門外走了進來。
兩個人在游廊裏對面相遇,各自喚了聲“陸大人”“陳總管”示意,陸孝傑把不屑的眼神一錯,陳渭卻停下了腳步,回身看着陸孝傑匆匆向內的背影,下垂的眼皮底下遮住了一閃而過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