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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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原府衙後院的廳堂裏,穿着紫色圓領罩袍的老人慢慢疊起了手中的紙張,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木匣,把新收到的書信收了進去,又重新放回架子上。
他動作始終不緊不慢的,做完了這一切之後,又坐回到桌邊的圈椅裏,端起桌上還氤氲的茶,細細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睛。
衙役在門口探頭探腦。
他睜開眼看了過去。
衙役道:“大人,顧少尹求見。”
杜先贽慢吞吞地道:“既然顧少尹來了,怎麽還要他在外面等,還不快請進來。”
衙役領命去了,片刻後,門口就響起了腳步聲。
杜先贽眯着眼,就坐在椅子裏往外看去。
聖人說聽音辨人,每個人的足音都烙着這個人的性格印記。
像顧九識,永遠沉穩、篤定,走過的步子像尺子量過一樣均勻,聲音不輕也不重,既不失于輕浮,也不過于沉重,從他身上,就能看到當世名士、君子的标準。
杜先贽心裏無聲地笑了笑。
他站起了身。
顧九識就加快了腳步,走到他面前來,扶住了他,道:“杜大人,不敢勞動您迎我。”
杜先贽握着他的臂,示意他在對面坐了,口吻溫和地道:“德昭,你今日怎麽有空來我這裏?”
顧九識道:“下官這次來,還是要同大人商議郊縣調水的事。”
杜先贽端起茶壺,親自給顧九識倒了一杯,口中不動聲色地道:“哦?這些事,德昭盡可放手去做。但有利國、利民的事,我無有不同意的。”
顧九識卻苦笑一聲,道:“大人有所不知。”
他低頭喝了一口茶,道:“榆次、白馬、烏城幾地,都有鄉老請願,祁縣、太谷的大地主,卻又百般推脫,楊通判從中極力斡旋,李、劉兩家只是不肯出人出力。”
杜先贽沒有作聲。
顧九識微微地嘆了口氣,道:“一冬都沒有雪,開了春也沒有下雨,調水不是小事,烏城一帶,已經有人發現今年的蝗、蚜遠多于往年……”
他擡起頭來,注視着杜先贽,眼神十分的誠懇,道:“下官人微言輕,開原府內,還要仰仗大人您出來主持大局才是。”
杜先贽又習慣性地眯起了眼,摸了摸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顧九識,一雙眼卻在他面上刮過。
年輕的少尹臉上有些難以掩飾的疲憊和蒼白,扶着杯口的手微微地縮緊着,指節間顯出用力而迸起的蒼青色筋脈來。
杜先贽就拍了拍他的肩,溫聲道:“顧大人,你來開原這幾年,衙門裏的瑣事都辛苦你了。若是得了空,你也該好好地休息休息才是。”
顧九識苦笑着,低頭道:“是。”
杜先贽也端起茶盞,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悠悠地抿了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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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顧九識回來的很晚。
顧瑟其時還沒有睡,聽到前院的馬嘶聲,打發聞藤出去看:“是不是爹爹回來了?”
聞藤去了不多時,進來回話道:“是老爺和大郎君到家了。老爺說,時候已經不早,外頭的事都辦妥了,叫姑娘盡可放心,早點歇下呢。”
顧瑟颔首。
聞藤道:“姑娘是就睡,還是要些時候?”
顧瑟道:“我今日午間睡得多了,這時候走了困,反而睡不着了。”
聞藤屈膝應諾,就拿托盤裏的小銀剪摘了燒焦的芯頭。
顧瑟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且把我昨日看的那本書拿過來,你們留一個在這裏看着燈火就是了,旁人都去睡吧。”
聞藤道:“那奴婢就在這裏侍候着姑娘,打發他們去歇了。”
顧瑟低下頭去翻書。
聞藤在她對面的小杌子上坐了,從一邊的笸籮裏拿了白日剩下的針線來做。
她們家的姑娘,說起來竟和旁人家的都不同。
又會讀書,又會作詩,琴棋書畫,茶酒功名,無一不通的,比尋常人家的兒郎還出挑。
在開原府的四年,她就見過許多回來撩撥她家姑娘的小郎君反被姑娘羞得掩面遁走的場面。
也通庶務,她們看得眼花的賬本子,姑娘輕輕松松就能盤出結果。
爺兩個小小一府的中饋,也沒有看姑娘怎麽費心,三日才聽一回話,就打理的井井有條。
偏偏常人家小娘子人人都要學的女紅,竟是一竅不通。
從六、七歲上,就連五姑娘都規規矩矩地拿着針比劃的時候,姑娘就笑眯眯地端着書,看着丫鬟們給她做針線。
那個時候她才剛進姑娘的屋子,做的是三等的丫鬟,就因為姑娘有一回瞧了她做的針線,在夫人面前點了她的名字,她才被夫人察看了兩年,提做了一等。
那時候她老子生了重病,正是急要錢的時候。她拿了一等的月錢,又被姑娘垂問、看姑娘的面子請了郎中,後來竟治好了。
想起這些陳年的往事,聞藤手下在柔軟的華亭細棉布上飛針走線不停,目光卻漸漸有些失焦。
“想什麽呢?”顧瑟忽然笑盈盈地問她。
“呀!”聞藤被她一喚,醒過神來,才發現這一針只差一毫就紮在自己的手上。
她紅了臉,道:“想起從前的事,一時竟走了神。”
顧瑟就叮囑道:“紮一下手,可不是好玩的。這樣晚做針線,于眼睛也不好,放着白天再做也就是了。”
姑娘一年年長成之後,待身邊的人總有些超出年齡的溫柔和寬和。
聞藤道:“姑娘昨兒不是說那貢緞的襪子穿着滑腳,我想着早些給姑娘做兩雙華亭棉的,若是還不好穿,再挑些別的料子來。”
她在笸籮裏挑出幾卷色線來,對着光比了比,換了一條在針上,又繼續繡襪子上的茱萸紋。
顧瑟道:“哪裏就這樣急,何況年下家裏送來的衣裳裏也該有的。”
聞藤笑道:“外頭做的針線,姑娘哪裏穿的住。”
顧瑟就點了點她:“打量我聽不出來你這是排揎我呢。”
聞藤抿嘴笑道:“奴婢不敢。”
她原本是笑着的,可是過了片刻,忽然出了一回神,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顧瑟就看了她一眼,道:“今兒你這是怎麽了,這樣多愁善感起來。”
聞藤道:“奴婢是什麽牌面上的人,也敢用‘多愁善感’這樣的字了。”
她這時繡完了一只襪筒,埋着頭道:“就是想着往後姑娘嫁了人,也不知道奴婢還能不能給姑娘做針線了。”
顧瑟卻道:“你聽什麽人說我要嫁人了呢?”
聞藤道:“老夫人和夫人都這樣心焦,姑娘翻過年就及笄了,滿打滿算再過個兩、三年,姑娘怎麽也要出閣的……”
顧瑟一時沒有說話。
聞藤又道:“何況太子爺今年都二十一、二了,他又哪裏等得起呢。”
顧瑟卻笑着搖了搖頭。
她聲音柔和,低低地道:“誰說我要嫁給殿下啦。”
聞藤怔怔地看着她。
燈花又小小地爆了一下,一霎跳動的火焰映在顧瑟的側臉上,照出她眼睫下的大片陰影。
她膚白如玉、脂膩如瓷,煙水眉輕、澄波目斂,在淡黃的燭光裏,這樣靜默而溫柔地坐着,褪去了迫人的氣度之後,就顯出一番格外的,讓人不忍出聲打擾的脆弱和少年氣。
她微微地笑着,輕聲道:“殿下這樣好的人,會選到一位家世、容貌、性情都相當的小娘子做太子妃的。”
“我呀,就只想留在顧家。等将來殿下娶了妃子,姐姐嫁了好人家,到阿璟也娶了親,我就到外祖父那邊去,買個山頭建一座莊子,有錢,有地,有藏書,逍遙自在,不比什麽都好些?”
她索性放下了書,以手支頤,聞藤看到她波光粼粼的、充滿了向往的漂亮眼睛:“聽說江南山清水軟,可惜我生在帝都,半輩子都在這裏,往後有了機會,在那裏住到終老,也不算辜負平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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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之外,也有人中夜不眠。
夙延川在中衣外面單披着一件大氅,赤着腳站在書案前寫字。
“別後淺深多少夢,悄悄滴透銅壺。”
宮燈明亮,沉水香的清苦氣息從博山爐裏氤氲流瀉,殿角的銅壺滴漏隔一片刻,就發出一聲清響。
“好風涼月兩蕭疏。”
他落筆淩厲,收梢卻穩,像是一筆一筆都在斟酌。
“更闌花不見,苔上晚寒初。”
眼前忽然就浮現出那個女孩子在落花滿地、苔色深深的長階上仰起頭來看他的樣子。她的眼睛裏永遠藏着一泓秋水、一輪明月,和一個小小的他。
“長記庭前枝下酒,醉來忘與人沽。”
在京城的時候,她年紀還小,不管是他還是顧九識,都是不肯讓她喝酒的。
出去的這幾年,小姑娘倒是長進了不少。
“勞鴻卻寄小泥爐。”
夙延川忽然頓住了筆。
他知道接下來應該要寫什麽,可是他那只挽弓持劍都不會遲疑的手,這一刻忽然失了力氣。
淩寄辭意懇切的規勸又在耳邊響起。
世間有那麽多好兒郎。
他成功了,不管她嫁給哪一個,他都能為她撐腰、護持她一世榮華、無人敢欺。
可他如果失敗了呢。
至少她還有父祖兄弟,家族照拂。
——依約江上雨,曾染舊時書。
到那個時候,她也會把他的書信,在落花風雨的時候,拿出來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翻讀嗎?
夙延川眉目深斂,把這一頁紙卷了起來,湊到了燭火邊。
火焰很快把整張紙吞噬殆盡,沉香裏摻進了松煙的味道。
楊直在門口等了一時,直到這時才小步趨進來,低聲道:“殿下,易州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