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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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弗看見會槿掉淚,反而卻微微地笑着,道:“你看,你卻又這樣勾起我來。”
她道:“不拘怎麽樣,二弟妹肯待笙姐兒好,都是件幸事。”
會槿旋就擦了眼,溫聲道:“夫人,看了這會子賬本,我替你捏捏肩罷?”
雲弗道:“我倒覺得還好。你去我庫房裏,帶人搬了上個月我哥哥遣人送來的布匹來,咱們好好地給阿苦挑挑,送去正好做春裝呢。”
會槿柔聲應了,就退了出去。
雲弗卻仰面靠在大迎枕裏,目光看着彩繪的承塵,眼角不知何時沁出點滴的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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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瑟的馬車停在莊子裏的時候,天正在正午,陽光火辣辣地照下來,一路上太過幹燥的土地上揚起的煙塵把馬車和人都吹得灰撲撲的。
越驚吾跳下車來,對着路邊連着吐了幾口唾沫,才把嘴裏的土腥都吐走。
顧瑟由聞音和知雪扶着下了車。
她身邊如今是聞藤、聞音、知雲、知雪四個一等丫鬟。知雲掌着她屋裏的賬本子,聞藤從四年前受了那一回傷,就是陪顧瑟出門的時候少,留着看家的時候多些。
莊頭趙勇夫婦早早得了消息,今日都沒有下地,這時已經等在旁邊。
越驚吾吐完了齒牙間的沙土,拿袖子抹了抹額頭,他生得唇紅齒白,這時候汗跡和塵跡塗在一處,顯出髒兮兮的可愛來,道:“瑟姊,先進屋休息一會吧?”
顧瑟仰頭看了看天色,道:“你來安排就是了。”
越驚吾卻道:“若是要我來安排,瑟姊你只管在屋裏頭歇着就是了,何必出來吃土受曬。”
顧瑟就笑着瞪了他一眼。
趙勇家的帶着幾個手腳麻利的婦人給聞音和知雪打下手,服侍着顧瑟洗了臉,又索性用了些膳食。
聞音就道:“姑娘要不要睡一會子?”
顧瑟搖了搖頭,道:“我先同小越出去看一圈,你們就不要跟着出來了,外頭曬的很。”
她出門穿的是便于行動的騎裝,深緋色滾玄邊,寬牛皮腰帶,窄袖細腰,蹬了雙鹿皮的雲靴,又束了發,端的英姿飒爽。
聞音道:“不成的,我替姑娘去撐傘罷。知雪今兒就歇着,明兒換她服侍姑娘。”
就聽門口傳來“撲哧”的一聲。
越驚吾靠在門口,笑盈盈地道:“阿姊穿了男裝出門,後頭還要跟着一個小娘子追着她舉傘,像什麽樣子。”
聞音就頓足道:“大郎君,姑娘回頭叫曬傷了,就是你這句話惹的。”
越驚吾卻不以為然地道:“有我在呢,難道還會叫阿姊曬着嗎?我替阿姊撐着傘,不比你們都好看些。”
顧瑟沒有理會這兩個的口舌官司,把面紗戴在了臉上,招呼了一聲,就出了門。
這田莊占地并不很大,只有兩百多畝,只是距開原府城近些,不過半日的路程。
越驚吾清查土地的時候,最先來的就是這裏,該了解的都清楚了:“這裏原本是個宗室的莊子,後來因為前朝的事,”說的是天授晚期諸子奪嫡,“就壞了事,把地賣給了楊家。”
顧瑟道:“楊家,是楊通判族裏?”
越驚吾點頭。
顧瑟就道:“我記得他是走的荥陽大長公主的路子,才留在本地為官。”
越驚吾用沒有撐着傘的那只手摸了摸頭,道:“走的是誰的路子,我倒是不大清楚,不過他确是土官,他家在陽曲是一等一的大姓,就說這莊子吧。”
他擡手在小路兩邊的地裏指了指:“我私下裏問過這裏的佃農,朝廷诏十稅一、十五稅一,到了這莊子上就是稅七、稅八。”
顧瑟深深颦起了眉。
越驚吾又道:“阿姊也不必為這等人生氣,那管事已經被我處置啦。”
顧瑟看了他一眼,沒有問是怎樣處置的。
她一路走,一路看着地裏的秧苗。
因為枯水的緣故,大片大片的禾苗都黃怏怏的,在正午的烈日裏更沒有什麽精神,蔫蔫地垂着。
更讓顧瑟覺得觸目驚心的,卻是幾乎每一片原本就并不康健的葉子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孔洞,有的被嚼食得狠的,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條葉脈,支撐着斑駁的一點殘肉。
越驚吾嘆了口氣,道:“這都是我來之前,就已經被蝗吃過一輪的。倒是往南邊去還好些。”
兩個人一路說話,一路走着,就看到前頭幾個農人聚在一處,像是圍着個什麽一樣坐着。
待走的近了,才看見是一個火堆的餘燼。七、八個農人有老有少,在火堆裏慢慢地揀着什麽,一面說着話。
面對着兩個人來的方向的那個壯年漢子先看到了人。
顧瑟穿着緋色騎裝,腰束皮帶、腳蹬雲靴,越驚吾跟在她後頭,雖然替她撐着傘,但腰間挂着長刀,臂上縛着短弩,肩寬腿長,眉眼間全是迫人淩厲,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少年人。
那漢子站起來,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問道:“貴人可有什麽吩咐?”
一面說着,一面下意識地碾着腳下火堆的痕跡。
越驚吾卻笑了笑,道:“不妨事,我們來看看你們除蝗的情形如何。”
他就是這樣地笑着,那笑在他那張昳麗的臉上,也只給人一種居高臨下、蕭瑟肅殺的感覺。
衆人這回紛紛轉頭向這邊看了過來,面上都有些既警惕、又惶恐的,難以形容的神色。
獨有那漢子對面的一個青年笑了起來,道:“大人,您來了。”向一圈人介紹道:“這是咱們的新東主,這燒火滅蝗的法子就是大人教給咱們的。”
幾人的神情這才肉眼可見地松弛了下來,又轉為另一種惶恐和小心翼翼,站在那裏束手束腳的,一副不知道該怎麽招待貴人的樣子。
越驚吾就道:“你們都仍坐下,不必這樣的。”
一面在說話的青年身邊不遠不近的地方,和顧瑟并肩坐下了。
距離兩人較近的幾個人都往外錯了錯,給二人騰出更寬敞的空當,衆人又如前地坐在了熄滅的火堆旁。
越驚吾就對顧瑟介紹道:“這小哥兒是趙勇家的小兒子,叫趙滿倉的,做事很伶俐的。”
顧瑟颔首。
她掃視了一圈,每個人腳下原本都有一小堆燒的半焦不焦的蝗屍。
她問道:“這夜間舉火引蟲的法子,你們試了多久了?”
趙滿倉就機靈地應道:“回貴人的話,從越大人同我們講了這個法子,莊子裏就都在用了,頭一天晚上那蝗蟲竟像是下雨似的,後來幾天也很不少,白天吃莊稼的蟲子果然就少了,貴人和大人真是再聖明不過的。”
顧瑟笑着搖了搖頭,又問道:“可有什麽麻煩沒有?”
“麻煩倒是沒有的。”趙滿倉想了一想,道:“大人教我們生火引來了蟲子,燒死之後,就要埋了的。後來我們白日裏也要在地理看莊稼,又因為火堆裏總有些沒有燒透的蟲子,就在這裏揀了回去喂雞、喂鴨子,還能多下幾個蛋。”
他撓了撓頭,又道:“貴人晚上若是在我們家吃飯,我娘肯定要給貴人嘗嘗新鮮的雞蛋的。”
越驚吾撫了撫額,輕喝道:“回話就回話,扯什麽閑話。”
顧瑟眼睛一彎,道:“不要緊,你只管說。”
趙滿倉笑道:“是小的說錯話了,貴人和大人寬容則個。”
跟着又補充道:“不過我們都是當天晚上就把頭天的火堆就都埋了的……”
顧瑟又慢慢地問了一回話,到後面旁邊幾個只在一邊聽着不敢開口的也都說了幾句。
顧瑟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
她這些時日查閱典籍,因為不在京城的家裏,出門又沒有帶許多書本,不少印象裏依稀有載的都無處去尋,只能從手邊有的文獻、地方志裏尋找滅蝗之法。
自來面對蝗災,各朝都是聽天由命的多,與之搏殺的少,又為她添一重困難。
好在到底尋出些法子,又有齊元達、越驚吾帶人一邊垂詢有經驗的老農,一邊在地裏一個一個地試驗,如今總歸是有了幾條切實可行的對策。
她稍籲了口氣,看着田裏怏怏的幼苗,又輕輕地嘆了一聲。
——她所能做的終歸有限,更多的博弈還在顧九識的戰場上。
只是不知道,開原府的百姓,有沒有這樣的幸運,能安然度過這樣一場天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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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易州到開原府,有一條十分寬闊的官道,是前朝為傳遞北方邊鎮消息所修。
自本朝開國之後,這條路漸漸就成了商旅和镖行往來兩地的要道,連朝廷的驿站都漸漸私下裏做起了商人和江湖人的生意。
這一天的傍晚,驿站卻來了一隊不同往常的宿客。
這一群人并沒有穿什麽特殊的服色,仿佛只是一群不知道怎麽湊在一起的烏合之衆,但各個面上都有些張狂之色,騎着民間少有的高頭大馬,進門就喊着“包場了,識相的都滾出去”,又喝道:“驿丞在哪裏,還不給爺爺們上酒。”
人在後院的驿丞聞言掀簾出來,堆着笑問:“各位爺吃點什麽喝點什麽?”
卻被那為首的彪壯漢子一鞭甩在臉上:“叫你這許時候,還只管在這裏唧唧歪歪。”
驿丞只來得及捂着臉哀嚎一聲,整個人就被抽倒在地上。
驿站裏的夥計們都被吓住了,低眉順眼地把廚房裏的東西都整治了,緊着送上桌去。
原本投宿的客商們都不欲在這裏多生事端,陸陸續續地都離開了。
小夥計端着切好的醬牛肉上桌的時候,那為首的彪壯男人正和旁邊坐着的男子碰杯:“老越,這回二爺可是特別吩咐我要配合你動手,到時候兄弟就多多仰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