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夙延川斂眉道:“呈來。”

楊直從衣袖裏取出一支小小的竹筒,遞到夙延川手上。

那竹筒一端密封,封蠟上印着凹凸不平的痕跡。夙延川拿手一摸,又把手指輕輕一撚,蠟屑和竹屑就一并撲簌簌地落了下去,露出裏面的小紙卷來。

楊直低眉順眼地站在地下,就聽到上首的太子忽地笑了一聲。

那笑聲輕而冰冷。楊直深深噤聲。

夙延川道:“召李炎來見我。”

李炎是太子親衛歸騎的右衛将軍,攝西營三衛兵馬。

楊直恭聲應諾,退了出去。

平明的時候,一隊三百餘騎的騎兵沿着剛剛落下吊橋的通化門魚貫而出,人銜枚、馬裹蹄,一路向東疾馳而去。

越驚吾在馬棚裏喂馬。

溫順地偎在他手邊銜嚼他手上青葉的馬兒身材高大,眼潤睫長,棗紅色的身軀精壯剽悍,長長的鬃毛被打理得精心拂落在頸側。

這是在他七歲那一年,和他一起離開出生的平明關,跨越五千裏伏龍山脈和玉門沙漠,被送到大燕帝國的帝都中,那位母系出身平明大都護、宣國公府的帝國皇儲、未來君王身邊的夥伴。

他沉默地喂着馬兒,一雙眼望着虛空中不知名的地方,微微有些出神。

那張白皙而昳麗的面龐在這樣的時候,會露出淺淺的肅殺之色來。

然而也并沒有過去很久,一把青草被他喂光了,他在槽邊摸了個空,就回過神來,拍了拍馬兒的頸子,道:“出發啦。”

一人一馬從後院的角門出去的時候,迎面遇上了府裏的管事顧滿春:“大郎君今日也要出門?”

越驚吾笑道:“阿姊前兒買了一批地,有幾塊就在城郊,看着地段、大小都正宜做別院的,我去走一圈看看。”

顧瑟在閨房裏拆信。

這一回就是正正經經的家書了。鐘老夫人和雲弗都有文才,一個比一個寫得厚些,開頭先叮囑了爺兩個的衣、食、住、行,從什麽天氣換什麽陳設,到哪裏不舒服要吃哪一瓶丸藥,寫得細細的,恨不得把一個月裏的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顧瑟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地笑。

笑完了,掩了紙,又有些微微的惆悵在心頭盤桓。

夢裏的她在這個時候,正承歡父母膝下,鎮日裏無憂無慮,父親為清貴朝官,禦前待诏,人人稱羨。

于祖母而言,兩個兒子都在眼前,三叔雖放得遠,卻官運亨通,無可操心處。

于母親而言,丈夫就在枕畔,琴瑟和諧,長女為太子妃,次女有百家求,除了阿璟的早夭,也竟無處不圓滿。

可是在夢境之外,受她的影響,父親去國千裏,為親民官,面臨大旱、蝗災這樣的困境,又有上官、下屬在側虎視眈眈,何其進退維谷。

別人家的小娘子在這個時候,都已經看定如意郎君,她卻跟着父親飄零在外。

她知道自己情願一生不嫁。可是祖母和母親又怎麽會輕易接受呢。

遠在千裏之外的祖母和母親,午夜夢回,該是在怎樣的擔憂着兒子、孫女和丈夫、女兒啊。

她出了一回神,卻很快地收拾起念頭,把心思重新放回到桌上的書劄上來。

正如她和父親原本預想的一樣,顧九識的退讓和示弱,很快就讓原本一直托辭身體老邁、放手讓顧九識去做事的府尹杜先贽重新回到了衙門裏。

杜先贽是先帝朝的老臣。

世宗皇帝有八個兒子,今上行五,早些年奪嫡時,尚且默默無聞,除了一個嫡皇子的身份,無論是文治還是武功都顯得平庸。

當時風頭最盛的,無過于二皇子齊王——他以謀逆被誅,卻未削王爵,今上登基之後,改封號為岐王。

而杜先贽在當時岐王麾下,是最能沖鋒陷陣的言官。

岐王事敗之後,許多人都被清洗,獨有杜先贽不降反升,雖然離開了帝都,但幾經外任,都是上州大郡,如今更為開原府尹,牧大燕朝龍興之地。

杜先贽已逾花甲之年。

去歲大課的時候,慶和帝就曾當着許多重臣的面欲授他光祿大夫,暗示他自乞骸骨。

但他竟像是沒有聽懂似的,仍然笑呵呵地做着開原尹。

姑且不糾他在岐王受戮、慶和帝得大位之間做了什麽事,這樣一個善于逢迎、結黨,又不肯輕易放手的人,顧瑟都和顧九識一樣,不相信他真的會就這麽甘心為屬官、後輩做綠葉。

顧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清甜的湯水讓她微苦的舌尖回了一絲餘味。

當此際,比黨争更重要的,是已經有大半年沒有降過水的農田,和随之而起的蝗禍。

齊元達受她的命令,帶着家丁和府學中挑選出來的寒門士子前往開原府周邊郡縣,探查各地旱情和蝗蹤,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新消息遞進來。

連越驚吾都被她遣出去了。

這個時候,于她幫助最大的,竟然是夙延川送來的五千畝良田地契。

夙延川知道她身在開原,所買的地畝,除了京郊的一部分,餘下的都在開原、儀寧左近。

越驚吾代她驗收過土地之後,簡拔了一批順服、有經驗的莊頭,如今陸陸續續地嘗試各種滅蝗的法子,漸漸摸出些門道。

若是沒有這批土地可以作為試驗,以今人對蝗視如天命的态度,更不知道最後要如何收場。

“苗稼總盡,人至相食”!

只是想一想,顧瑟就忍不住深深地戰栗。

在那場夢裏,這些事離她都太遙遠了。她從來不曾真的去了解過,在她歌舞升平、風月無邊的生活之外,平凡人的一生是怎樣的渺小和蒼涼。

她推開了面前的書和紙,站起了身,道:“為我更衣。我要出一趟門。”

帝都永昌坊,顧府。

馬車進了西角門,停在了垂花門前。

車上跳下一個面白無須的男子,穿着潞綢的圓領罩袍,臉上帶着和善的笑意,目光卻于冷淡中露着隐隐的高傲。

早前就候在這裏的中年婦人前趨幾步,輕聲道:“丁大人,還請進來稍候片刻,夫人和姑娘就出來。”

那人看了她一眼,倒是開了笑口:“惠青姑姑,咱家倒是有一陣子沒見着你了,聽說是出了宮,沒想到竟在這府裏。”

中年婦人惠青也拿帕子掩了口,笑了幾聲,道:“上了年紀,不如年輕時手腳輕快,服侍的娘娘好了,不如趁着還有些主仆情分,早早地讓賢,還能得主子一聲好。”

丁公公也像是感同身受似的,有模有樣地嘆了口氣,道:“咱家就不像惠青姑姑這麽看得清楚。”

惠青卻笑道:“丁大人,你同妾怎麽能一樣,您是辦老了事的,娘娘且倚重着您呢。”

兩個人說了一回話,過廳裏就傳來一陣佩環聲響。

顧二夫人蔣氏攜着顧笙的手,身後跟着兩個丫鬟,姍姍地走了出來。

走到近前,蔣氏深深地一屈膝,道:“勞貴人久候了。”

丁公公看了她一眼,道:“請上車吧。”

丫鬟扶着蔣氏和顧笙上了車,馬夫揮動了鞭子,車駕粼粼地向外駛去。

馬車寬敞的車廂裏,顧笙緊緊地捏住了手裏的帕子。

她的小動作落進蔣氏的眼睛裏。

蔣氏微微地一笑,憐愛地道:“你這丫頭,怎麽這樣緊張。”

顧笙聲音都有些顫抖,手心裏全是冷汗。她垂着眼,低聲道:“我穿的是不是太豔麗了些,娘娘會不會不喜歡?”

蔣氏把她的手握進自己手裏,拍着她的手背,柔聲道:“笙姐兒這樣漂亮,人又溫柔識大體,娘娘若不是看你的好,怎麽會單獨召你晉見?”

顧笙有些惶恐地看着她的眼睛。

蔣氏心裏笑了笑,又安慰她:“放心吧,娘娘每回都點你的名字上去見她,如今不過是單召你去頑罷了。”

又道:“放眼京城這麽多貴女,哪個有你在娘娘面前的臉面?你就是要給娘娘撐一口氣,也不該這樣妄自菲薄。”

顧笙在她的安撫下,稍稍平定了下來,一時又偎進蔣氏懷裏,低聲道:“二嬸嬸,你在我心裏,就同我親娘是一樣的。你待我這樣的好,我都不知道要怎樣回報你。”

蔣氏愛憐地撫着她的頭發,道:“我心裏何嘗不拿你當親生的女兒一樣的看待,做娘的愛護自己的女兒,竟要什麽回報呢,你什麽都好好的,我這心裏就比什麽都強。”

彤霞院裏,雲弗卻微微地嘆了口氣。

掌事姑姑會槿報了蔣氏帶顧笙出門的消息之後,就站在地下垂着頭。

雲弗看了她一眼,溫聲道:“不過是件小事罷了,就不要報到娘那裏去了。”

會槿恭聲應是。

雲弗就把手裏算到一半的賬簿丢在了桌上,眼神微微有些放空。

會槿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大姑娘這樣,日日和二房的人混跡在一處,也不是個法子,姑娘,……”

她是跟着雲弗從江南雲氏嫁到顧家來的舊仆,沒有嫁過人,年紀到了以後自梳了留在雲弗身邊服侍,是以偶然之間,會叫出舊日的稱呼來。

雲弗卻道:“我曉得你一心為我,這些話卻不是你當說的。”

她低聲嘆了口氣,道:“當初是我對不住笙姐兒,她小小的一個,還在襁褓裏,我就狠心把她丢在了京城。我要感謝二弟妹看護她才是。”

會槿聽着她這樣說話,那語氣間說不出的灰心和悵惘,一時竟忍不住滴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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