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少年受了傷的神色那樣蕭索,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像是暴雨裏失去了巢的孤雛。

顧瑟忍不住要摸一摸他的發頂來安慰他。

她轉移了話題,道:“這邊莊子上的事都大概地處置完了,你既擔心家裏今日沒有傳消息過來,不如下午就動身回城去。”

越驚吾低下了頭。

他悶悶地嗯了一聲。

顧瑟看着他怏怏的臉,溫聲道:“這封信就先放在我這裏,等我們回了家,拿了爹爹的帖子請你二叔過府一敘。”

越驚吾抿緊了唇,用力地點了點頭。

越驚吾去安排回城的事宜。

知雪給顧瑟煮了新茶,熱熱地放在她手邊。

她忍不住問道:“姑娘,您真的認為大郎君的叔父懷着別的心思嗎?”

顧瑟拈着甜白瓷的杯蓋,在茶盞袅袅的霧氣上慢慢地撥動。

朦胧的水汽裏,她眉目低斂,聲音也說不出的沉郁:“我啊……也不知道。”

知雪有些微微的驚訝。

但她擡起頭來,卻對上了顧瑟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眼神讓她倏地縮了縮脖子,屈膝退了出去。

開原府東街上的顧宅。

顧滿春把前一天收到的名帖按署名分了幾摞,送到顧九識的書房裏去。

顧九識正在臨窗的書案上寫字。

看見顧滿春進來,微微地笑了笑,道:“杜大人那邊可有帖子來?”

顧滿春道:“正要報給老爺,杜大人使人捎了口信來,說要請大人中午去聚福樓吃杯水酒。”

顧九識颔首。

顧滿春告退出去了。

顧九識擱了筆,撿起寫得滿滿的紙頁,輕輕地吹了吹紙上未幹的浮墨。

他與顧瑟嫡親父女,又從來親密,許多姿态和小動作都十足相似。

就是寫完了字吹紙的這個習慣,兩父女做來都是一般地有些漫不經心的模樣。

他的目光卻穿過半阖的窗屜,落在院子當中,正壓着春寒開得落拓橫斜的梅花樹上,面上是教人分辨不清的模糊神情。

未初十分,一行車、馬從莊子上魚貫出發。

比起顧瑟等人來的時候輕車簡行的低調,回程的隊伍顯得格外張揚。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四、五個皂袍烏靴的斥候,騎的馬都十分雄駿,時不時地向道路兩旁繞上一小段路程,為後面的車隊确認安全。

後面隔了一小段距離的,是七、八輛馬車,或坐着人,或堆着行李和莊子上的土産等。

車隊的側翼和後方,則是顧家的侍衛,緊緊地拱衛着車子。

穿着青衫的少年倚坐在第三輛車的車轅上,曲着一條腿,十分寫意的模樣。

聞音的小腿肚都在打顫。

她坐在車轅上,按照越驚吾的安排做着一動不動的姿勢,時間久了,只覺得全身僵硬,又有些說不出的擔憂和惶恐。

中午要準備回府去的時候,大郎君忽然給了她這樣一套衣服,讓她這樣穿着、這樣地坐在車上。

然後,她又眼睜睜地看着大郎君換上了一套緋色玄襕的騎裝,束着頭發,在後面看着,活生生地像是他們家姑娘站在她眼前似的。

而她們家的姑娘,就離奇地不見了。

她屋裏屋外地眼神逡巡了幾回,都沒有見着姑娘的影子。

知雪問她在找什麽。

她卻只能笑着應付過去,扶着大郎君裝扮成的姑娘上了馬車。

又按着大郎君的吩咐,對知雪說姑娘不想要人服侍,安排她待在再後面的馬車裏。

從始至終,她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跟在馬車旁邊的侍衛高昌策着馬靠近了過來。

聞音有些警惕地側頭看了過去。

高昌對她微微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對着馬車裏說道:“大人,前面好像不太對勁。”

車裏傳來低低的“嗯”的一聲。

高昌又挽了一下馬缰,向旁邊偏了回去。

臨走的時候,側頭看了聞音一眼,道:“別怕,等會記得上我的馬。”

聞音心裏怦怦直跳。

她在高昌模糊不清的話語裏聽到了許多不祥的意味。

所以她們家的姑娘去了哪裏?

是像大郎君一樣喬裝着,隐藏在了別的地方嗎?

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他們這樣地小心翼翼?

——又是那些豪紳家的悍奴,要沖撞姑娘的車駕嗎?

她籠在袖子裏的手緊緊地掐進了掌心,一雙眼焦慮地向前後左右張望。

大路上掀起土黃色的煙塵,遠遠地有一群人縱馬迎面而來。

車隊最前面的幾個斥候又一次消失在了路邊,聞音眯着眼看着這群馳來的人馬。

駕車的侍衛挑起了顧氏的牌號。

那群人卻好像沒有看到似的,來勢沒有稍稍的減弱,幾乎瞬息之間就到了車隊面前。

為首的男人打了個呼哨,筆直地向着第三輛馬車沖了過來。

聞音面色蒼白,初春的冷空氣裏,冷汗浸透了她背上的衣衫。

她想也不想地張開了手臂,徒勞地要去遮住身後的車門——這一刻她已經忘了車裏坐着的不是顧瑟,而是喬裝的越驚吾。

身邊卻伸來一只手,是高昌把她用力拉上了自己的馬背:“聽大人的吩咐,不要自作主張!”

只在這一晃神的工夫裏,車隊中已經響起了一片厮殺的聲音。

那個向着第三輛馬車撲過來的男人像一只搏兔的鷹,在馬上騰身而起,一腳踢向馬車薄薄的木門。

一支勁弩卻如閃電一般從車內激射而出,把那扇木門都破成了爆裂的碎片。

一片雪色的刀光從木頭的碎屑中鋪卷而出,那個男人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就被從車裏彈射出來的緋衣少年踏在地上,刀刃卷過的地方,半個胸膛都血肉模糊——

越驚吾在血光中擡起了眼睛。

車隊裏的厮殺開始的時候,四名皂衣侍衛已經拱着中間的少年遠離了那條大路。

呼嘯的風裏似乎裹挾着刀刃相撞的聲音。

被衛護在中間的黑衣少年閉了閉眼,一貫清冽的聲音微微嘶啞,道:“家裏的人什麽時候才能趕到?”

旁邊的侍衛沉聲道:“午間的時候,越大人連發了五、六道訊號,都沒有得到回應……”

顧瑟大恸。

在考慮到越二叔送來的信可能有問題以後,他們作出了許多猜測。

聯系到越二叔所用的信箋是來自易州的貢品,和那個封地在易州、近幾年一直小動作不斷的王爺,顧瑟和越驚吾一致認為越止戈可能已經投向了秦王麾下。

開原府是易州的咽喉之地。

顧九識掌控下的開原府,這幾年一直牢牢地扼着易州的命脈,讓夙延庚幾乎喘不上氣來。

越止戈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向他發出一封邀約?

越驚吾擔心是夙延庚走不通顧九識的路子,或是發了什麽瘋,要從毫無反抗之力的顧瑟身上下手。

所以才會有他二叔調他離開的這一步棋。

而遲遲得不到府城裏留守的侍衛的消息,又讓他生出新的、更不祥的猜想。

他安排顧瑟喬裝成斥候,與車隊脫節,由幾名心腹護着單獨行動。

而他扮成顧瑟坐在馬車裏做誘餌,等着魚兒上鈎。

顧瑟心中無限痛楚。

越驚吾在她心裏,與親弟弟一般無二。

最初也許只是因為,這樣像她的弟弟阿璟一樣珠華玉蘊的少年郎君,也和阿璟一樣悄無聲息地凋零在少年時。

後來數年相處,幾回生死。

她心裏年齡較同齡人更長,幾乎就像是看着越驚吾慢慢長大一樣。

越是這樣,夢裏越驚吾的早逝就越讓她如一顆巨石懸在心上。

他這樣等閑二三十人不能近身的少年郎,誰可殺他,誰能殺他,誰會殺他!

所以越止戈的信送到她手上的時候,她才那樣的擔憂,由心底裏生出的恐懼。

顧瑟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身邊的侍衛低聲提醒她:“姑娘,我們盡快走吧。”

顧瑟緩了緩呼吸,卻搖了搖頭,道:“我們不能就這樣回城。”

她道:“如今府裏一直沒有回信,極可能是出了什麽別的變故,可能我父親也出事了!”

——顧九識這幾天裏的安排,本來是要應杜先贽的邀約,去與開原府的豪紳、鄉老們聚一聚,彼此拿出個共赈時災的章程來。

顧瑟微微地沉吟。

不知道府城裏的情形,她身邊如今只有四個心腹,若是城中大勢不再,他們此去就是送魚入網。

但不進城,顧九識那邊不知道是什麽情形,彼此的消息割裂開,也絕不是定計。

她按着馬缰,舉目四顧,竟罕見地生出一絲茫然的心緒來。

就在這個時候,遠遠的大路上,忽然再次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侍衛們把她圍在了中間,臉上都露出有些緊張的神色。

有人忽然道:“這是軍中的馬!”

“這個聲音,是蹄鐵抓地的聲音,而且蹄聲這樣的整齊,絕不是尋常的軍伍。”那個侍衛面上有些苦澀,他對顧瑟道:“姑娘,我們摸不清對方的底細,如果他們是來找我們的,那您就先走,找個農家暫時躲一躲……”

他擡起頭來,看着顧瑟。

顧瑟卻遙遙地望着那一行黑色的洪流,眼中露出難以抑制的愕然,和他難以分辨的複雜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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