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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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瑟輕聲道:“這當然不是尋常的軍伍。”
她忽然策馬向前。
跟在身後的侍衛追了上來, 焦急地道:“姑娘!若是驚動了他們, 您的安危如何保證?”
顧瑟回過頭來。
侍衛看見她目光明亮而微微帶着笑容的臉。
她策馬疾奔, 一邊從腰間的束帶裏抽出一只當時鬼使神差地塞進去、從未想過會派上用場的小玩意。
清唳的哨音響了起來,三聲長、一聲短。隔了片刻,又響了一遍。高高的天空裏,雄鷹忽然振起翅膀, 向下盤旋飛掠。
李炎幾乎是下意識地高舉起了手中的馬鞭,喝道:“列陣!”
奔馳的馬群毫無滞礙地停了下來,三百歸騎以伍為單位,在幾息之內就搭好了接戰的姿态。
而後李炎才後知後覺地看向夙延川的方向——
太子并沒有吹響令哨。
太子驀地回過了頭。
黃塵古道,浩浩長風。
滿身塵埃的少女摘下了口中的哨子,遙遙地望着他的方向,面上露出一個似悲似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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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音再見到顧瑟的時候, 人還站在門口,眼淚就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顧瑟微微地笑着看她, 道:“這是怎麽了,可受了傷沒有?”
聞音沒有受傷。
越驚吾知道她是顧瑟看重的近侍, 特地點了高昌護着她。亂戰之中,她被護得尚算周全,但滿地的血水和厮殺的場面,依然讓聞音戰栗難以自止。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冷意。
聞音回過頭, 就看見身形高大的年輕男子踏進了門。
他穿着黑色的軟甲,身形如長槍一般挺直,眉目峻刻而眼神酷烈, 只在她身上一掠,就讓她幾乎站不穩身體。
聞音知道這個男子。
那個時候,越驚吾已經殺紅了眼。
而這個男子帶着人抵達戰場的時候,只是在他後頸上輕輕一格,就把人制服了,丢給身後的甲士,說:“看好他。”
——無論是那個從屍山血海裏抽刀的小越郎君,還是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都讓聞音心生觳觫。
她深深地垂下了頭。
夙延川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掃而過。
他身材高大,踏進門的時候甚至要低下頭才能不撞到農戶看上去并不逼仄的門楣,而他進了屋,整個屋子裏就頓時張滿了一種無形的氣場。夕陽的餘晖艱難地滲進厚厚的窗紙,堂屋裏一時竟有些晦暗。
顧瑟在他進門的時候,就站起了身。
距離他們上一次面對面地相見,已經過去四年。
她從一個小矮子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夙延川也在這四年裏,變得更高大、更強悍、更內斂。
四年前還能在他身上偶爾看到的,那種削薄肩脊和青澀眉宇帶來的少年氣已經全然消失。
如今再度站在她面前的夙延川,已經無限接近于顧瑟的夢裏,那個成熟而強勢的男人的形象了。
她有片刻的失神。
夙延川也在看着她。
他的猜想果然沒有錯。
這個女孩兒在遠離京城的開原府,也像一朵花兒一樣,靜悄悄地綻放了。
她就像很多年以前太後養過的一盆蘭草。
在無邊錦繡,萬丈紅塵裏,它生得倔強又靈秀,一樣都是被精心地供養着,它偏要生得比別的花兒都多一番恣意,讓人一眼就看得到它。
而後來太後把它放在了太液池邊上的山石隙裏,隔了六、七個月,再去看它,它嶙峋又桀骜地支着劍一樣的葉子,在支離的枝頂上,竟然開出了細碎的花兒。
而人只要被它一霎入了眼,就再難看得到別的花。
夙延川微微斂目。
他道:“怎麽……”
顧瑟也開口道:“殿下……”
異口同聲的兩句話,兩個人都住了口,目光在空中一碰。
顧瑟道:“殿下請說。”
夙延川道:“你說吧。”
又是同時開口的兩句話。
顧瑟垂下了眼。
夙延川揉了揉額角。
他聲音溫和,道:“顧大人那裏,我已經使斥候入城探查,你不必擔憂。驚吾沒有大礙,受了一點傷,柳鳴羽在給他看診。”
他知道顧瑟最挂念的就是這兩件事。
不然也不會剛一見面,他都沒來得及把她安頓下來,就被催着去救人。
所以他從戰場回來,連衣裳都沒有換,就先進來見她,也是為了給她帶個消息,讓她能夠安心。
顧瑟接收到了他未宣之于口的用心。
她抿唇道:“那就好。”
她确是籲了一口氣,注意到他灰黃的塵土和暗紫的血跡披了滿身,溫聲道:“刀兵無眼,殿下可有受傷?還是叫柳太醫先位殿下看一看才是。”
夙延川不大在意地道:“我沒有事。”
他擡起眼看了顧瑟一眼,道:“你也是真的大膽,只帶着這麽一點人,就敢在城外到處亂走。”
語氣有些重。
顧瑟抿了抿唇。
她眉目低垂,從夙延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撲朔的眼睫,掩着白皙而缺少血色的臉頰。
她受了許多驚吓。
他心裏有這樣的明悟,但就随着她的無言生出些說不出的躁郁。
他擡起手把掌中的馬鞭丢在桌上,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而顧瑟已經在不長的靜默之後柔聲道:“殿下教訓的是。臣女往後一定會多加注意。”
她這樣的溫順,讓夙延川心裏的郁氣說不上來地消散了,心頭翻湧而上的歉疚和疼惜。
——她原本也只是一個嬌嬌的,和所有名門淑女一樣金尊玉貴地養着,凡事都有大人撐着,只需要考慮裙子夠不夠鮮亮、妝容是不是時新的小姑娘。
這旱災也罷,這蝗禍也罷,原本都不是她這樣幼嫩的肩膀該承擔的責任。
他心裏就沉沉地嘆了一聲。
他的沉默反而讓顧瑟擡起頭來,一雙明亮的杏子眼清淩淩地看着他。
夙延川對上她的眼睛,就有些無奈。
他動了動嘴角,想說的話在嘴邊打了個滾,最後卻只是道:“下次遇到這樣的事,只管教驚吾去向折沖都尉要些人來。”
開原府的折沖都尉馮異,是慶和帝的心腹。
越驚吾這樣的身份,怎麽可能從他手中要出兵來,還是用作保護顧瑟這樣的用途。
夙延川心裏自然也清楚。
他說這樣的話,已經是打定了主意要讓馮異挪一挪位置,換一個聽得懂越驚吾說話的人來了。
顧瑟眼角微微有些濕潤。
那些之前不知在何處滋生的,支離細小的委屈,都在這樣一句聽來平淡不帶語氣的的話裏煙消雲散了。
她輕聲道:“臣女家中常有書信催促歸家,想來在開原也不會停留多久了。至于家父那裏,開原府自然有府尹杜大人做主。”
夙延川眼眸沉沉地看着她,聽着她柔聲細語地道:“馮大人深體上意,勞苦功高,臣女這裏不過都是些小事,就不必多加打擾了。”
開原是大燕朝龍興之地,自古又是兵家要沖,與帝都相為佐輔,因此主官人選一直十分敏感。
如今的文武主事,府尹杜先贽、少尹顧九識、都尉馮異,都是慶和皇帝的親信之臣。
夙延川要對這個位置動手,反應最激烈的也一定是慶和帝本人。
而最高興、最樂見其成的,則只會是那個被封在易州數年不得翻身的皇二子、秦王夙延庚。
為一樁小事而親痛仇快,似乎不該是夙延川該做的決定。
顧瑟說話的時候,水一樣的目光就落在他臉上。
——他一直很保護她,是一種近乎不計後果的、本能一樣的反應。
無論是在夢裏的五年,還是從相逢至今,真真切切的相處裏。
所以,顧瑟不能确定他是真的有其他安排,還是只是這一刻忽然做出的決定。她總要勸阻。
夙延川聽得懂她話語間的深意,也聽得懂她的拒絕和勸谏。
顧瑟抿着唇,眉目間有些嚴肅的樣子,但她目光如水,容色溫軟,落在夙延川眼中,只是覺得可憐又可愛。
他道:“你無須在意,便是因為他這幾年勞苦功高,才正該論功行賞。”
顧瑟卻心頭一跳。
夙延川語氣溫和,十分的輕描淡寫,然而話說到後面,卻隐約有些肅殺淩厲之氣,讓她心中生出些不祥之感。
——太子這個樣子說話的時候,越是溫和,越是要有人見血。
她張了張口,夙延川卻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擡手止住了她的話,反而問她道:“你可知道這一回來刺殺你的是誰的人?”
顧瑟微一沉吟,慢慢道:“大概是易州的那一位罷。”
她之前已經沐浴更衣過,原本随身帶着的東西就都收在了一處,她從匣子裏翻了翻,果然找出那封越家二叔寫給越驚吾的信箋來。
她道:“這封信用的紙不大對勁,我也是由此生出的猜測……”
夙延川微微點了點頭,接過信略略地翻了翻,就道:“越止戈這一回也被擒下了,他随身帶了一點東西,若不是驚吾機靈,這一次大約要折在裏面。”
他言辭清淡,像是刻意地不想顧瑟關注,但顧瑟已經敏銳地問道:“所以越止戈此來,并不只是受秦王的支使,而是有備而來,一心要對驚吾下手?”
夙延川斂眉。
這些骨肉相殘、至親阋牆的事,說來或許淡然,聽者總要唏噓。
他本不願讓顧瑟知曉。
他微微地斟酌了片刻,正要開口,門口忽地傳來砰的一聲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