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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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這一回複發的高熱燒盡了病竈, 等熱度漸漸退了以後, 顧瑟就沒有再燒起來了。
到了下午, 人也清醒過來。
聞藤和聞音幾乎是喜極而泣。
顧瑟微微地笑,溫聲道:“這是怎麽了,好像我病得不得了了一樣。”
聞音連忙扭頭向着地上啐了一口,道:“童言無忌, 童言無忌。姑娘怎麽能說自己這樣的話。”
顧瑟瞧着她們又吓又累的樣子,不由也有些遲疑,問道:“我真的病了很久?”
聞音道:“姑娘病了也不過兩天,只是一直睡着,又高熱,叫也叫不醒,太子殿下都吓得要命。”
她忍不住道:“上午姑娘熱得燙人, 藥也喂不進去,是殿下親自一口一口喂的您, 姑娘可要好好地謝謝殿下。”
她這樣一說,顧瑟忽然就有了些印象。
昏睡中渾渾噩噩地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她以為是她做了夢,夢見上陽宮含光殿的長日,她從病中醒來,看到床邊夙延川沉默而篤定的側影。
她忽然沉默了。
聞藤以為她還不舒服, 忙道:“姑娘才剛醒呢,不如仍舊閉着眼歇息一會,也別叫風再吹着了。”
堂屋外的夙延川停下了腳步。
李炎不明所以地輕聲問道:“殿下不進去嗎?”
夙延川斂眉。
小姑娘醒了。
這個時候他再貿然地闖進屋去, 就顯得太過失禮了。
她長大了!
從初見的時候那麽小的一個,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他想起小姑娘軟軟的一團偎在自己懷裏的樣子。
從前那些嬌嬌的千金小姐們,平地打着磕絆往他懷裏摔的時候,他只覺得不耐,心裏平淡得像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
可是抱着顧瑟的時候,女孩子纖秾合度的身姿,那麽嬌小,那麽柔軟,又那麽輕盈……
讓他舍不得放開手。
顧九識冷淡又堅定的神色浮在他眼前。
顧瑟明年就要及笄了。
他不是顧家想要的佳婿。
再過一、兩年,她就會嫁給一個少年郎君,為另一個人生兒育女,操持家務……
屋子裏傳來顧瑟溫柔的聲音:“父親出門去了嗎?這個時辰了,殿下午間有沒有用過膳?”
夙延川心中刀絞一般。
有一個聲音一直在他耳邊催促着,蠱惑他現在就進屋去,不顧一切地抱住他心裏的姑娘,這個永遠溫柔專注地看着他的女孩兒,只要他開口,她一定不會拒絕他——
他轉身就走。
從四、五歲就開始每天紮一個時辰馬步的腳下,在這一刻甚至有些踉跄。
太子來過又忽然離去,屋子裏的人一無所覺。
聞藤笑吟吟地道:“好叫姑娘得知,如今老府尹杜大人告病,府衙的事務都是咱們家老爺獨領,頭一件事就是大力滅蝗,聽說齊先生已經帶着州學裏的書生到各縣去,人人都說老爺宅心仁厚,又有擔當……”
她就盈盈地向顧瑟屈膝:“恭喜姑娘,想來咱們老爺這一回是大大的有功,就是不能回京,只怕也要右遷了呢!”
顧九識如今是從四品的開原府少尹。
他今年不過三十六歲。
顧瑟想到他來開原以後,雖然每日操勞,但疲憊中永遠光輝熠熠的眼睛。
那時為了家族的布局而放棄了自己的抱負,空負名士之名,頂着“天子近臣”這樣一個亦褒亦貶的身份,囿于帝都方寸之地的顧九識。
午夜夢回,他也會對影無言嗎。
顧瑟不得而知。
但她亦為如今的顧九識歡喜。
她笑道:“且不忙說這些,你卻和我說說,杜大人告病是怎麽一回事?”
聞藤亦不明白其中的委曲,只是說着自己的見聞:“奴婢是今天來的路上聽了一耳朵,還聽說是杜大人已向帝都發了致仕折子,通判楊大人也下了大獄,怕是要不好呢。”
顧瑟咦了一聲,道:“竟然這樣的快?何況縱然是杜大人自請告老,也不該這樣傳出風聲來。”
聞藤道:“奴婢也不大懂得這些道理,不過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大家都很關心杜老大人的身體,聽說鄉老已經在準備杜大人還鄉時的萬民傘了!”
這事情透着些詭異,好像背後有只手在推着一般。
親民官若是真的被治下鄉民親近崇敬,傳出要遷職的消息以後,百姓多半只會小心翼翼地打聽,悄聲地商量着要去攔人,怎麽會大張旗鼓地做起送行用的萬民傘來?
這豈不是明擺着催人走?
不管怎麽樣,杜先贽怕是騎虎難下了!
顧瑟抿了抿嘴角,到底微微一翹。
她又問道:“我方才聽你說,楊通判下了獄?”
聞藤道:“是太子殿下親自下的旨意!聽說單是從陽曲的楊家祖宅裏,就查抄出私錢十餘萬貫,甲胄近百具,還有僞造的鹽引、茶引,諸多違禁僭越之物……不單是楊通判,還有許多平日裏耀武揚威的豪吏,還有劉家、李家的當家人……牽瓜扯蔓一般帶了一長串出來,只怕開原的大牢十年也沒有這樣熱鬧過!”
私錢、私兵、假鹽茶引。
真是膽大包天。
顧瑟都不由有些後怕。
說的難聽一些,楊家不過是荥陽大長公主豢養的一條狗。
家犬吠得響不響亮,全要看主子給的底氣。
荥陽大長公主怎麽會有這樣的膽子!
顧瑟竭力地回想那時的朝局。
荥陽是英宗、世宗皇帝的姊妹,在當時諸公主中排行最末,是穆宗皇帝的老來幺女,因此備受寵愛。
她與當時還是太子的英宗感情極睦,相較之下,同其他皇子、公主們都有些淡薄,也包括當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英宗同母弟、後來的世宗皇帝。
英宗短折,世宗即位之後,荥陽聖眷大不如前,公主府行事也一改舊日張揚,變得低調起來。
當時的白皇後對這位小姑并不十分客氣。
後來世宗駕崩,當今繼位,也許是因為皇室同輩多半都已經故去,剩下的寥寥無幾,也許是白太後年齒漸高,行事比從前多了幾分溫和,總之,荥陽大長公主似乎重新獲得了在皇室的尊重地位,至少在外命婦朝見的時候,可以站在所有貴婦人的最前面,率衆向太後行禮了。
但總體而言,這位大長公主在朝局中并沒有顯出什麽身手。
顧瑟會對她印象這樣清晰,是因為兩件事。
一是她的嫡孫秦利貞,身為恩蔭子弟,罕有地考中了天授三十六年的二甲進士,名次還不十分靠後,一時在勳貴圈子裏傳為異談。
二是這位秦利貞的夫人葉氏,當年曾向雲弗提親,為嫡長子求娶顧笙。
一位聖眷平平的大長公主,有爵無官的驸馬、公主子,一位入朝二十餘年還在從五品打轉的太常丞。
撐得起這樣的野心嗎?
冥冥中好像有團霧擋在顧瑟眼前,讓她看不清後面影影綽綽的東西。
她這樣思索着,卻一直沒有理清那一縷靈光。
到開原府城的內患都被掃平了,顧九識派人接了顧瑟和越驚吾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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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炎奉夙延川的命來向顧瑟辭行。
“……申正就出發!”李炎低着頭站在院子當中,隔着珠簾同顧瑟回話:“如今殿下肩負監國之責,帝都事務繁重,出來這一回也非易事。眼下開原萬事清明,殿下也放心了,要盡早地回京去。”
從她病愈至今,太子每天早、中、晚都要派人來問顧瑟情形,事無巨細,但夙延川本人卻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了。
顧瑟微微垂下了睫。
她輕聲道:“夜路辛苦,萬望将軍小心護駕。”
這時節晝短夜長,申正才剛出發,顯然不會太早休息,但太陽很快就要落山,想必是要趁夜而行了。
李炎應諾。
顧瑟微微猶豫了片刻,才道:“殿下國事辛勞,是天下人之福,但也請将軍轉告殿下,請他多多保重自身,才能長長久久地為天下人謀福祉。”
這意思就是不去送了!
李炎心中苦笑。
太子拔了兩回腳,最後卻輕描淡寫地讓他來禀報顧娘子。
他若是帶了這樣一個結果回去。
雖然太子一向不因私壞公。
但是這位顧娘子,破了太子殿下多少原則和慣例,他都數不清。
可是難道他就敢強求這位小娘子?
他恭敬地應了喏,退了出去。
顧瑟坐在桌邊出了一回神。
少女蝶翅一般的睫垂着,柳枝一般的腰卻挺着,揉出一股又脆弱、又堅韌的矛盾氣質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忽然道:“為我更衣。——拿了櫃子裏那條灰的大氅來。”
駕車的顧滿春被聞音一個勁地催着,四匹馬在石板路上揚蹄狂奔,好容易在規定的時辰裏到了城樓下。
顧瑟沒有等人來攙扶,自己徑直下了車,提着裙角,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上了高高的城門樓。
她平複着急促的喘息,向城門外遠遠地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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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沒有來。
她那樣靈慧的女孩兒,想必早就從他的閃躲中看到了他的狼狽吧。
所以她選擇順從他的決定——即使是在這種情形下,她還是這樣的信賴他、順從他……
長亭之畔,夙延川的目光在顧九識身後帶着的人馬裏掃過一遍又一遍。
“殿下?”顧九識溫聲提醒。
夙延川回過神來,道:“顧大人安民撫災,功在社稷,深慰皇父之心。國朝與國士,惟兩不相負,顧大人請。”
兩人相視一眼,各自以茶代酒飲下一盞。
夙延川最後向人群中看過一遍,微微斂目,從李炎手中接過缰繩,翻身上馬
三百歸騎如一片黑色的洪流,向帝都的方向踏上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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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篷上的兜帽遮擋了顧瑟的視線,她摘下帽子,扶着冰冷的鉛灰色牆磚,目光在黑色的鐵騎間逡巡。
她從來不曾在人群中錯認他。
他和父親對飲,與父親作別,在衆人擁簇中肩脊挺直,像一柄剛發硎的名劍。
她有片刻的失神。
醒回神不過一錯眼的工夫,她就看不到他了。
顧瑟緊緊抿起了嘴。
她垂下了眼。
藍天四垂,麥浪無垠,初春料峭的風在高高的城樓上盤旋。
她攏緊了肩上的鬥篷,忽然感受到難以自抑的冷意。
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金屬的腥冷和龍涎的溫香一起湧了過來。
顧瑟回過頭去。
那個剛剛還在和顧九識話別、率一衆歸騎出發的男子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他望着她,狹長的眼眸裏一片深不見底的情緒,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便單膝跪在地上,手中微微用力——她身不由己地俯身,被他緊緊地擁進了懷中。
——卷二.憑闌人·完——
*《憑闌人》,元曲小令調名。唐崔塗《上巳日永崇裏言懷》詩:“游人過盡衡門掩,獨自憑欄到日斜。”調名本意即詠樓上身倚欄杆的人。
第三卷 鳳栖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