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柳鳴羽在太子爺身邊效命也有十來年了。

太子當年對他爹有大恩。他爹每回為太子看診, 都會帶着他, 太子歷年的傷病都在他心裏有了數, 他為太子看起脈來就更得心應手,不易出差錯。

後來他爹年老致仕,他就成了太子身邊的第一號醫官。

他還記得他頭一回給十一、二歲的太子包紮的情景。

又長又深的傷口直豁到骨頭上,連他都有些手軟, 但太子嘴裏銜着布巾,到他除去污血、腐肉,全部包紮完,太子滿身都是淋漓的汗水,竟然一聲都沒有吭過。

誰能想到那個對自己、對敵人都兇獸一般無情的太子,有一天竟會這樣溫柔又耐心地哄着一個小娘子呢?

夙延川只怕顧瑟吃到不适吐出來,好容易安穩喂完了一整碗藥, 身上也出了一層汗。

聞音知機地送了一疊蜜餞上來。

夙延川猶豫了一下,問道:“這東西剛吃過藥可以吃嗎?會不會解了藥性?”

原來你也知道吃蜜餞容易解藥性啊!

聽你方才那麽一句一句地哄着人家小姑娘的時候, 還以為說的都是真的呢!

柳鳴羽腹诽着,恭聲道:“顧娘子這裏預備的都是花漬, 放的少糖,可以吃一些,也不宜多食。”

夙延川才微微颔首,喂了顧瑟。

顧瑟終于不再要吃苦苦的藥汁, 又被甜了口,皺皺的小臉也平複了回來,在夙延庚肩窩裏埋了臉, 含着半枚沒有吃完的蜜餞就睡了過去。

少女身上的溫度還沒有退,但睡夢卻比之前安穩許多,被輕柔地哄着從口中取出蜜餞的時候,只是嬌嬌地哼了兩聲,小奶貓似的,可憐又可愛。

夙延川松了口氣。

這才發覺自己身上的汗把衣衫都出透了。

他猶豫了一下,一旁的聞音忙知機地道:“殿下,姑娘如今睡下了,奴婢們雖然愚笨些,也能服侍一二。倒是殿下十分辛苦,若是姑娘醒過來見到殿下憔悴,心裏只怕也要不安。”

夙延川看了她一眼,微微皺起了眉。

聞音心中苦笑。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人聲。

有歸騎的将領在門外複命。

聞藤和顧瑟房中的幾個二等、三等丫鬟進了門。

她看見夙延川在炕邊坐着,顧瑟倚在他懷中沉睡,不免吃了一驚,立刻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奴婢叩見殿下。”

夙延川點了點頭。

聞藤是被歸騎的人接了來的,路上已經知道了顧瑟生病的消息,此刻很快就進入了狀态。

她試了試被裏,就和聞音帶着小丫頭們換了被褥。

夙延川多看了她一眼,把懷裏的小姑娘輕手輕腳地放進了被子裏。

又叮囑道:“有什麽事,務要速速來報我。”

才出去了。

柳鳴羽也跟着離開了。

聞音悄悄地緩了口氣。

聞藤不免道:“怎麽怕成了這樣。”

聞音道:“殿下氣勢實在怕人得很,也不知道咱們姑娘怎麽膽子這樣的大……話又說回來,殿下待我們姑娘是太好了些,讓人心裏頭都有些發慌。”

聞藤就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道:“你這張嘴,不知道什麽時候要惹出禍事來。這些話也是你說得的。”

聞音吐了吐舌頭,不敢說話了。

聞藤查看了一回顧瑟的情形,見她睡的香甜,才起身收拾自己帶來的小包裹。

聞音見她從包中取出一枚厚厚的信封放在了顧瑟的妝案上,奇道:“這是怎麽?”

聞藤道:“是謝道長給姑娘寄了信來,送到了府裏,我想着不知信中有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就索性帶了來。”

炕上的顧瑟忽然發出低低的一聲嘤咛。

兩個人都圍到了顧瑟身邊去照料,誰也沒有再去管那封信。

雲弗進了杏藻園的大門,走上杏花夾道,看着滿眼的花樹,心中就有些感慨。

顧家的幾位女主人中,老夫人鐘氏擅于莳弄花草,也喜歡把院子布置得花木成蔭,所以樵蔭堂一年四季都有些新鮮的顏色。

雲弗自己喜歡山石,彤霞院裏布置了數枚清奇嶙峋的湖石,兼有書畫大家顧九識的布局,假山流水,自有一番峥嵘氣象。

二夫人蔣氏門第略低些,剛嫁過來時行事有些畏縮,只管學着老夫人和妯娌的模樣。但北地湖石難得,蔣氏後來就只在院中堆起花來,好在顧府花房得力,不談做成景致,倒也熱熱鬧鬧。

顧笙從十歲就從彤霞院裏搬出來,獨居杏藻園,這也是顧家的規矩,院子裏的妝點,也都由小主子自己做主。

這些年過去,這個女兒除了顏色像她,脾氣、秉性、喜好,竟和她沒有半點的相似了。

院子裏的丫頭就機靈地高聲通禀。

顧笙在房中看信。

聽着雲弗進來的動靜,一面迅速地把紙、封都收了起來,一面站起身來迎出去。

她笑盈盈地道:“母親今天怎麽有空來我這裏。”

快步走上去攙了雲弗的手臂。

雲弗笑道:“因着你昨兒說要的東西,剛收拾了庫房一樣一樣地翻齊了,還不快說點好聽的哄哄我呢。”

顧笙就蜜甜地抱着雲弗的手搖了搖,道:“母親待我一向這樣的好,我都不知道要怎麽說才能更好聽了。”

母女兩個一壁說着,一壁就進了屋。

顧笙把雲弗安置在臨窗的胡床遠離妝臺的那一頭,自己在對面坐了,丫鬟就端了茶上來。

是清甜淡雅、氣味寧和的安羨銀針。

顧笙就不動聲色地看了上茶的丫鬟一眼。

那丫鬟手就一抖,兩盞熱茶都澆在了身上。

她慌忙跪在地上,叩首道:“是奴婢手滑,請夫人贖罪。”

這是顧笙身邊的一等丫鬟綠雲,常在左右服侍,在雲弗印象中是個穩重人。

雲弗沒有深想,只當是一時不經意的,笑了笑道:“看把你吓的,可燙着沒有?下去收拾收拾吧。”

顧笙道:“母親為人寬和,你們這些小蹄子就在這裏混鬧。還不換了茶來。”

綠雲連連地謝恩,撿了碎瓷片出去了。

雲弗就對顧笙道:“你做了一個院的主子,總要立起威來,不能一味地寬和,不然下頭的人就是沒有那個心,也要被縱大了心思。”

顧笙低頭應是。

雲弗忽地皺了皺鼻子,在空氣中嗅了嗅。

顧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裏。

雲弗疑惑地道:“什麽味道?”

那微微有些甜膩的香味突然就被花香沖散了。

換了個丫鬟端了新的茶盤走上來。

這回卻不是銀針,是薔薇香片了,濃郁的花香從簾外就飄了滿室,顧笙笑道:“母親是說這個嗎,我上回看見一本花茶譜子,照着漚了些,可惜多半都做壞了,只成了這一點子,母親快嘗一嘗。”

雲弗就笑着低頭慢慢地喝了一口,贊了聲好。

顧笙十分歡愉似的,忙道:“母親若是喜歡,就把剩下的都孝敬給母親。”

她道:“我這裏也沒什麽好東西,只當是我一點心意罷了。”

雲弗笑道:“罷了罷了,倒是你手藝學成了,給我做個百、八十斤,我也好出去炫耀一番,不然這樣一點子,喝不到的只當是我胡吹。”

就把方才聞到的那極細微的一點奇怪的香味抛到了腦後。

顧笙松了口氣,哄着雲弗說了一回話,送了她出門。

綠雲在屋中收拾着雲弗留下的匣子。

顧笙進了屋,就看了她一眼,道:“母親鼻子靈得很,今日險些就露了痕跡,好在你還沒有蠢笨到家。”

綠雲笑嘻嘻地哄着她道:“奴婢是個愚笨人,不過是被姑娘天天點撥着,才有了些長進罷了。”

顧笙也只是這樣一說,沒有要同她生氣的意思,從妝匣最底下的暗格裏取出兩個紙包來。

兩個紙包一包裏是從香餅上剪下來的一角,一包裏是些研碎了的散香粉,顧笙依次嗅了嗅,又對她招招手,道:“把母親送來的香材給我拿來。”

綠雲看她又開始重新研磨、調制,一面為她打着下手,一面道:“姑娘,這個香聞上去膩膩的,殿下真的會喜歡嗎?”

顧笙不以為意地道:“二嬸嬸不會騙我的。”

綠雲就呶了呶嘴,道:“二夫人性情倒是極好。”

她看着顧笙調制了一回,因為氣味有些不對,又倒了重制,不由嘆了口氣,道:“唉,若是能給夫人知道就好了,夫人一向都很懂這些。”

顧笙喝道:“亂說什麽。”

綠雲不敢說話了。

顧笙就瞥了她一眼,道:“敢到母親面前去滿口胡沁,就把你配出去。”

綠雲臉色有些發白。

她知道顧笙太多秘密了。

如果顧笙打算放她出去,一定會提前做些什麽的。

她慌亂地跪了下來,砰砰地磕頭,道:“姑娘,奴婢一時鬼迷了心竅,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只想好好服侍姑娘,将來一輩子跟着姑娘,姑娘饒過奴婢吧。”

顧笙淡淡地道:“我曉得你一向忠心。”說着,随手褪下腕上一支絞絲的足金镯子,道:“方才被熱茶燙了一回,傷着皮肉沒有?下去記得叫郎中好好地看一看。”

綠雲被呵斥了幾句,卻得了賞賜,心裏那點不平又水過無痕了,一面謝了恩典,一面心裏頭盤算着別的事。

杏藻園的上屋裏又恢複了之前的寧谧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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