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福姐兒帶着大半筐煤核回去,她娘很高興,枯黃的臉上勉強露出了一個疲憊的笑。
這樣一個笑真是難得啊,整日不斷的洗洗作作,容家媳婦已疲乏得連多餘的表情都吝于展露,麻木的像塊要朽爛的木頭。
你看那外頭流浪的貓兒狗兒,除了在争食時還有點活氣,平日裏不也趴着懶得動嗎?
福姐兒看着她娘笑,心裏充斥着愉悅而快活的情緒,好像連天都亮了幾分。
能做事養家,讓娘開心,她懵懵懂懂的覺得這樣很好。
有一樁事她沒跟她娘說,她其實撿了整整一筐煤核,只是分了些給妞子,筐便裝不滿了。
不過妞子拿到小夥伴們分的煤核時,臉上總挂着的愁苦消散了些,不再是那種時刻想哭的樣子,這樣也很好。
容家媳婦将小筐裏的煤核倒進爐子邊的大筐裏,那裏積存着往日撿回來沒用完的煤核。
竈房裏的爐子被生起來了,下頭填的是福姐兒早上撿回來的煤核,鍋裏煮着粥,容家媳婦讓福姐兒坐在爐子邊,編着帽子和手套。
編好的東西自然不是自家用的,是要拿去賣了,換了錢,買米買面,等福姐兒再大點,她還要做些縫縫補補的活計,好補貼家用。
不是容家媳婦這個當娘的不疼閨女,福姐兒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容家唯一的苗苗,雖然是個女娃,好歹也傳承了她爹一半的血脈,容家媳婦是把她看得很金貴的。
然而生活所迫,能讓福姐兒坐在爐子邊,把最熱乎的地兒占了,已經做娘的對女兒最大的疼愛。
洗着衣裳,容家媳婦捂胸咳了幾聲,面上閃過痛苦的神色,日夜不停的泡在冰水裏,她受寒了,嗓子眼裏堵着團棉花,又癢又疼,像是一片雞毛在喉管裏使勁撓。
但對于窮苦人家來說,看病意味着要去掉半條命,花出的每一分錢上都帶着血,有那實在熬不過的,就在家裏等死,總不能為了一人拖死全家,她想要熬過去。
容家媳婦拖着病體,在寒風瑟瑟的冬天,将手伸進冰水裏,洗着堆成山的衣裳。
她心裏隐隐覺得病情要加重,可只要有一絲希望能把病拖好,她就不肯花“冤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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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終于往最壞的方向發展了,老天爺總不肯投下一絲眷顧,寒冷和勞累使病魔在她體內肆虐。
她更瘦弱了,成天咳着嗽,胸口咳得悶悶發疼,連喘氣都是種折磨,有時她在想:讓我別喘了罷……
福姐兒發現她娘的白發更多了,幾乎要讓人忘了她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人。
一日,容家媳婦正強撐着洗衣裳,她現在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且咳得一刻都不能停了,她邊咳着,邊洗着,咳得再厲害,也不敢稍作休息。
過度的咳嗽,傷損了嗓子,她甚至能從喉頭咂摸出一股子血腥味來。
她咳得很大聲,也很用力,一咳起來,瘦弱的身軀就劇烈的顫抖着,仿佛風中搖擺的枯葉,要從枝頭落下來。
頭疼得像要裂,她覺得有燒紅的烙鐵在裏面翻攪,眼前一黑,她一頭栽倒在洗衣盆裏,頭發被黑色的,冰冷的髒水浸濕,臉埋在髒臭的衣裳和襪子裏,她昏厥過去了。
坐在爐邊的福姐兒,哭着喊着“娘”,撲到容家媳婦身上,“娘,娘,你醒醒……”
她一個小人家,什麽也不懂,哭了半天,才想起要叫人,容家媳婦卻自己醒了。
她爬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頭也是暈的,嗓子沙啞得說不出話來,她喊住福姐兒:“莫慌,娘去抓藥,你在屋裏呆着,別亂跑。”
她的嗓子已經很壞了,說話就像尖刀在割。
容家媳婦踉踉跄跄來到屋裏頭,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荷包,那裏裝着她所有的家當,她知道到了非瞧病不可的地步了,若再拖下去,她保不住命,留下福姐兒一個小丫頭片子,也保不住命。
她把荷包裏的錢倒出來,一共十塊二毛五,這是她的全部家當,她留了四塊錢在枕頭底下,剩下六塊二毛五帶去看病,想了想,她又在六塊錢裏摸出一塊,放回原處。
站起身來,她眼前發暈,腳下發飄,一雙小腳在這時候更是雪上加霜,她開始恨起這雙小腳了。
天際寒鴉過,街面行人稀,昨夜剛下了雪,天地白茫茫一片,只有一個伶仃婦人,靠着牆根兒行走。
看背影,是個老婦,等轉過臉來,才發現她還很年輕。
胸口是那樣疼,喉間是那樣癢,她腳下無力,身子歪了歪,扶住了牆,艱難的喘口氣,一股火線從心肺燒到了嗓子眼,她咽下那股腥甜。
片片細碎的雪花在風中打着旋兒,落在她頭上,一時分不清那白的是雪,還是發。
身後又淺又小的腳印被漸漸填滿,容家媳婦擡頭望了望,濟世堂就在前方。
平京有幾家洋人開辦的醫院,收費很高,不是她這樣的人能去的。
再者聽說那洋人治病,都是拿根針,往血管裏注兩管水,亦或者開兩片牆灰壓成的藥,這玩意兒她可信不過,還是老祖宗傳了幾千年的中醫更可靠。
大雪天沒幾人出門,若非得了立時要死的急症,老百姓還是願意捱兩天,等雪停了再找大夫,濟世堂裏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小夥計,兩只手揣在袖子裏,靠在櫃臺上打盹兒。
容家撩起簾子媳婦走進時,帶入了一陣冷風,裏頭燒着火盆,略有幾分熱氣,可這陣風,卻将那點兒熱氣都散盡了。
小夥計打個哆嗦,清醒過來。
他勉強擡了擡眼皮子,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定睛一瞧,一個婦人站在前頭,學醫的鼻子靈,他隐隐聞到了婦人身上的臭味。
小夥計不動聲色的閉了氣,問道:“大姐來瞧病?”
容家媳婦局促不安的點點頭,她也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味兒,窘迫極了,腦子裏昏昏沉沉的,亂紛紛閃過許多念頭,快得抓不住,愈是抓不住便愈要想,愈想便愈是抓不住,最後攪成一團漿糊。
小夥計從後堂請出大夫,她像個木偶人一樣,任憑擺弄。
人家叫:“坐。”
她就呆愣愣坐下。
人家叫:“請伸手。”
她就傻乎乎伸手。
大夫把了脈,開了方子,叫小夥計去抓藥,容家媳婦就稀裏糊塗要跟着去。
大夫說:“請慢。”
她便木僵僵的立在那兒。
大夫囑咐了一句:“你這個病,要好好休養,累不得。”
休養?
容家媳婦亂哄哄的腦子艱難的運轉了一下,像沒上油而卡住的門軸,她怎麽能休養呢?瞧病花了錢,再有個兩天不幹活兒,難道要叫孩子一起挨餓嗎?
大夫似乎也看出來了,只嘆了口氣,叫她先吃了這副藥,若是不好,還要再來。
容家媳婦提着那包藥,游魂一般走了。
身後的小夥計對着老大夫說:“師父你也忒心軟了,五塊錢的藥,你才收了四塊五,還沒要診金。”
大夫嘆息:“唉……都不容易。”
小夥計從鼻腔裏哼一聲,埋怨道:“是了,都不容易,咱們不也不容易嗎?有錢人都去洋人那兒看病去了,來咱們這兒的,都是窮鬼,本來就不賺錢了,您還一天到晚瞎發善心,等哪日吃不上飯了,您看那些受了恩的,會不會舍一個子兒叫咱們喝碗粥。”
老大夫捋捋胡子,瞪他一眼:“不會叫你餓死的,醫館開不下去了,咱們就回鄉下種田去。”他摸出幾個銅子兒,拍在桌上,“給你,去買兩個馬蹄燒餅,莫說我虧了你了。”
小夥計在桌上一抹,銅子兒就疊在手心裏,他輕輕掂了掂,聽它們碰撞發出的脆響,這聲兒總使他愉悅,他撇撇嘴:“鄉下種田可不容易。”
話是這麽說,他腳下可不慢,邁着輕快的步伐,跑去買燒餅了,細雪落了滿頭,他也不管。
容家媳婦回去後,顯然是沒遵守好好休養的醫囑,依然成天到晚的勞作,可藥倒是喝了的,甚至喝得格外仔細,連熬藥的鍋,盛藥的碗都舔了一遍,一副藥熬了多回,到最後,怎麽也熬不出藥味了,她就把藥渣塞進口裏慢慢嚼。
吃了藥,她好了一些,但還未好全,便不肯去買藥了,總想着好了泰半,總該自己能熬過去了罷?
然而不過三兩日,她的病又反複起來,且病得比上一回更厲害,這次她去看病,效果可就不大好,吃了藥竟一絲一毫的好轉都沒有。
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容家媳婦已起不了身,她要徹徹底底的“休養”了。
福姐兒小心的端來了藥,容家媳婦躺在床上,乍一看只以為是一堆骷髅。
她頭發亂糟糟的,已經很多日未曾梳洗了,渾身一股臭味,這次不是她洗衣裳沾上的臭味,而是多日未清理過身體,漚臭的。
福姐兒小心翼翼吹涼湯藥,服侍娘把藥喝下去。
等娘喝完了藥,她說:“娘,藥已經煎完了,又該去濟世堂拿藥了。”
容家媳婦枕頭下的荷包裏,已沒有一分錢,好半天,她才含着淚,用微弱的聲音吩咐:“好孩子,去開箱,拿底下那對銀丁香去當了。”
銀丁香是容家媳婦剛嫁給福姐兒她爹時,得到的新婚禮物,那時容家還未被敗光,尚有幾分餘錢,那也是容家媳婦過得最快活的幾日時光。
福姐兒翻出箱子底下的銀丁香,小小的,已經舊了,她拿着那對銀丁香出門,回頭看時,窩在破床爛被中的一團枯骨,生命的火光微弱得如風中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