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厚厚的積雪堆了幾尺深,便是白天,街上也少有人行,來往的幾個過客,都低着頭,匆匆忙忙。
福姐兒把銀丁香揣在懷裏,小心而謹慎的在雪裏行走,寒氣将手凍成深紫色,她舉手在嘴邊哈了哈氣,哈出一股白色,噴在手上的那一丁點熱氣,很快被驅散,讓人覺着更冷了。
當鋪的大紅門開着,門檻兒很高,福姐兒頗廢了一番勁,才翻過去。
這時正有人在鋪子裏當東西,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穿了件破棉襖,腳下是雙草鞋,拿些爛布纏着,他眼睛無神,臉色蠟黃,露出的手指全是凍瘡,都爛了。
中年男人往櫃臺上遞了一卷衣裳,也是破破爛爛的,上頭還有補丁。
朝奉随意翻了翻,唱道:“破衣爛衫一卷,作價一元。”他把衣裳往旁一推,折貨手腳麻利将衣裳折疊整齊,包紮嚴實,一大卷衣裳,捆得四四方方,又小又緊,往貨架上一放,幾乎沒占什麽地兒。
中年男人急道:“這麽大一卷衣裳,怎麽才一塊大洋呢?”
朝奉翻個白眼:“你若不當,就拿了回去。”
男人嘴唇微微動了動,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得接過一塊铮亮的現洋,勾着頭,慢慢出去了。
櫃臺裏傳來一聲輕哼,福姐兒看不見裏頭,那長長的櫃臺那樣高,她踮起腳尖,都不能與櫃臺齊平。
朝奉看到她:“這小丫頭又來了。”
自福姐兒她娘病倒在床上,家裏沒個進項,母女倆又要吃飯又要吃藥,福姐兒成了當鋪的常客,朝奉見她都面熟了。
福姐兒當了一對銀丁香,換了五塊大洋和一張當票。
五塊大洋并不多,去濟世堂買了藥就什麽也不剩了。
因丁香變成了大洋和當票,大洋變成了藥,藥吃進了肚子,可病卻沒見好,最終剩下一張沒用的當票,空空一場。
冬天過去時,容家媳婦還是躺在床上,而家裏的東西已經快當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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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襖剛一脫下來,福姐兒就去當鋪把棉襖當了,換了錢,買了幾斤面粉。
她把面粉和水,煮成了一鍋糊糊,爐子開了縫,但沒錢買新爐子,下頭燒的是福姐兒撿回來的煤核。
近來車站的煤核被職工家屬包圓了,合起夥來不許他們這些小孩兒去撿,福姐兒只得繞遠路,去撿服裝廠的煤核,因路途遠,每每到時,煤核幾乎已被撿完。
福姐兒端着面糊糊,裏面沒放鹽,在容家媳婦拉風箱一般的喘息中,将面糊糊灌下去。
“娘,家裏又沒錢了。”
容家媳婦沒應聲兒。
吃過飯,容家媳婦躺了會兒,漸覺多了兩三分力,吃力的将昏昏沉沉的頭擡起來,打量着屋裏頭。
這回真的是家徒四壁了,能當的全當了幹淨,屋裏連桌子都沒有,福姐兒坐在瘸了腿的小板凳上縫衣裳。
冬天過去了,編織的帽子和手套賣不出去,只能靠縫縫補補才能有點收入,福姐兒又是個八歲的孩子,尋常人哪裏信得過她的手藝,還是陳三媳婦以她的名義,接了活兒給福姐兒做。
“福姐兒,福姐兒……”容家媳婦喚女兒,她已用盡了力氣,可聲還是很低,福姐兒時刻注意着床上的動靜,才聽到了她的呼喚。
福姐兒放下針線,高興的坐到床前:“娘,你有力氣說話啦?”
因着容家媳婦這病,有時昏昏沉沉躺一天,都不定說上一句話。
枯瘦的手從被子裏探出來,上面有休養了半個冬天都沒消下去的繭子和粗糙鱗片,那只手輕輕撫摸福姐兒的臉,福姐兒雙手捧住,用臉蹭了蹭。
容家媳婦低聲道:“福姐兒,你瘦了。”
福姐兒不知道該說什麽,瘦嗎?她沒注意到自己瘦沒瘦,但娘确實是只剩了一張皮的。
“我叫你賣的鏡子怎麽沒賣呢?”容家媳婦注意到擱在窗臺上的鏡子,那是她昨兒叫福姐兒去賣的。
鏡子是她的梳妝鏡,梳妝臺已經賣了,只剩下這面鏡子。
福姐兒說:“當鋪不要這面鏡子,叫添一號再去。”
容家媳婦面上泛起苦澀,添一號,還能添什麽呢?家裏除了她這把骨頭,還有什麽能賣的呢?
就是她要賣了自個兒,也得有人要吶。
手無力的垂落下來,她幹涸的眼裏已流不出淚。
良久,容家媳婦下了決心,叫福姐兒:“你去把虎子他娘請來。”
虎子娘,也就是陳三媳婦,是胡同裏最潑辣不過的了,連她男人都怕她,可她心卻還算良善,單她幫着福姐兒找活,容家媳婦就感謝她一輩子。
福姐兒去找陳三媳婦時,見虎子正坐在院子裏哭,一面哭,一面吃着一絞麥芽糖。
福姐兒看着麥芽糖,暗自咽了咽口水,“虎子,你怎麽啦?”
虎子擡起朦胧淚眼瞧了她一眼,哽咽着說:“我捉了金龜子賣與秦公館的少爺,可……我娘把錢全拿走了。”說着,他忍不住大哭起來。
金龜子是他費了好大功夫才抓到的,結果娘只給了他一絞麥芽糖,就把錢全拿走了。
陳三媳婦聽到動靜,出來罵道:“你個小潑皮,真是白養了,平日裏給你吃香的喝辣的,不花錢?一個男娃,咋那麽吝啬呢?”
虎子哭着反駁道:“我沒吃香的喝辣的!”
“嘿,你還學會頂嘴了!”陳三媳婦抄起掃帚,劈頭蓋臉揍下去,虎子嗷嗷叫着跑出去了。
陳三媳婦憤憤罵一句:“這沒良心的小兔崽子。”她轉過頭,“福姐兒,你過來有啥事?”
福姐兒其實有點怕她,見過陳三媳婦下死手狠揍了虎子幾回,陳三媳婦在她眼中就格外威嚴有力。
在陳三媳婦面前,福姐兒連說話聲都低了些:“我娘叫我請您過去說話。”
陳三媳婦心裏一咯噔,別不是不行了罷?她在圍裙上擦擦手,趕忙跟着福姐兒過去了。
見着容家媳婦那一刻,她心裏更是涼,這麽副氣色,可不就是個死人嗎?她見了,都覺着凄涼了幾分。
然而,容家媳婦叫她來,并不是交代後事或者托孤的。
雖然家裏的東西已賣的罄盡,可還有一樣東西是可以賣的,那便是這間院子。
她想活下去,帶着孩子活下去,雖然院子是祖宗産業,可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顧不得會不會被祖宗罵作敗家子兒了。
她到陰司裏再向容家的列祖列宗賠罪罷。
漸漸的,福姐兒看到有人來看院子,她看見他們滿臉挑剔,不斷找茬,來來往往的人說着不同的話,為着同一個目的——壓價,她茫然而無措的看着那些模模糊糊的臉,來了十幾波人,她一個也沒記住。
她知道,賣房子,是為了給娘治病,至于賣了房子住哪兒,她不知道。
最終這院子以三百塊的價格賣給了一個生意人,這個價,是賤賣,可沒奈何,人家看出她們急用錢,就是死咬着不松口。
她們從院子裏搬了出來,在北城的大雜院裏賃了一間屋,這一間屋,是卧房,是飯廳……連洗衣做飯,也都在這兒。
搬進大雜院後,容家媳婦請了濟世堂的大夫來看病,老大夫摸了脈,嘆氣道:“你這病,原本花錢用些好藥,再好好休養幾月,是好治的,拖了一個冬,怕是難了。”
福姐兒看到她娘的臉色一下子灰敗了,她也不曉得怎麽的,那一瞬間,眼裏唰的流下,她茫茫然看着老大夫:“爺爺,我娘治不好了麽?”
老大夫看着這麽個小人家哭着,心裏頭怪不落忍的:“莫哭莫哭,治得好的。”他又嘆一口氣,“要舍得用好藥,兩月就好。”
容家媳婦微微提高聲:“大夫,您開方子吧,怎麽好怎麽治,都聽您的,萬望救我一救,您瞧,這孩子還小呢。”
先前老大夫開方子,用的藥不過是吊着容家媳婦一口氣,他也真心想要救苦救難,可他畢竟沒菩薩的本事,天底下苦難人那樣多,都在血裏淚裏煎熬着,他便是傾家蕩産,也搭救不過來。
如今容家媳婦有了賣房子得來的錢,用得起好藥,老大夫就開得了好方,兩劑藥下去,容家媳婦面上就有了人色,不再像先前,看着跟個鬼似的。
過了倆月,她的病就漸漸好了,能在院子裏走兩步,只她還是不敢做活兒,花了小兩百才治好的病,她現在的身子就是個金疙瘩,若是舊病複發,就實在太虧。
大雜院裏住着七八戶人家,大多數都住一間房,成了年的兒女和爹媽睡一個屋,中間只隔一道有破洞的簾子,有些人家甚至三代人住一起,屋裏擠得連下腳的地兒也沒有。
幹不動的老人睡在床上,一動不動,只有喘着的氣兒證明這是個活人。
婦人成日裏洗衣做飯,縫縫補補,既要照顧孩子,又要伺候老人,等男人回來了,還得想辦法應付男人的打罵——累了一天,掙不了幾個子兒,誰的脾氣都不好。
年輕的姑娘們沒有衣裳,身上圍着破布,去茅房都得瞅準院裏沒人,她們為母親打下手,等到了年紀,就嫁出去,嫁到同樣貧寒的人家,延續着母親的生活,若是樣貌格外出挑呢,那便是命生得好,可以去有錢人家作姨太太。
幾歲大的孩子髒得跟個泥猴似的,在灰土裏打滾,辨不清人樣,等他們長大了,命運與父輩們相較,應毫無改變。
容家媳婦不願在這樣的環境裏活下去,她也不許自己的女兒跟院裏的其他姑娘一般,終身陷在爛泥裏。
終年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裏打轉的小腳女人,要尋找新的出路。
作者有話要說:
要改善生活了……不過,咋個沒得收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