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深了,京城熱鬧的上元夜卻還未結束。天上是高懸的一輪明月和無數橘黃色的天燈,地上是燈籠高懸歡聲笑語,潺潺的流水映照着天上的景和地上的人。
“小朔,你方才寫了什麽心願?”祁衍安咬了一口芝麻元宵,然後手支着頭,饒有興致地問祁朔。
祁朔正聚精會神地望着燈火通明的河對岸,聽到祁衍安問他話,立刻正襟危坐,張口就要回答,卻不料被祁衍安打斷:“哎,願望可不能随随便便講出來啊,要麽就不靈驗了。”
祁朔一聽,下意識就捂住了嘴。他慌亂的樣子讓祁衍安樂不可支。
其實祁衍安不用問也知道祁朔寫了什麽,畢竟祁朔在他面前從來也不懂得藏着掖着,只需他不動聲色瞄上一眼即可。
起初,祁衍安其實也并沒有想要偷窺的念頭。直到祁朔在衆多五彩缤紛,紋樣繁複的布條中,選擇了湖藍色,繡了一只花瓶的布條,還一副如獲至寶的模樣。祁衍安好生奇怪,祁朔的左手邊是求姻緣的比目魚紋布條,右手邊是圖案精致美麗的彩蝶紋布條,為什麽偏偏選了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待祁朔寫了幾個字,祁衍安便又偷瞄了幾眼,第一反應便是,他的字倒真是同我的字越來越像了。待辨認出祁朔寫的是什麽後,祁衍安不由得一愣。
祁朔寫的是,願少爺無病無災,平安康健。
真傻。片刻的怔愣後,祁衍安心想。都告訴你很靈驗了,也不想着為自己個兒許願。
待祁衍安回過神來,眼前的祁朔還仍是焦慮不安的,生怕方才差點脫口而出的話會讓布條上的願望不靈驗似的。祁衍安從他的碗裏舀了一只紅豆湯圓,咬了一口,然後笑着問他:“想不想知道我許的是什麽願望?”
祁朔立刻被祁衍安的提議吸引住了,好奇地瞪圓了眼,一會兒又連連擺手:“我……我不想知道了……說出來的話少爺許的願望就不靈了。”
“你又不是別人,告訴你也無妨,”少年的目光陡然變得堅定,連同聲音也底氣十足,“我要當橫掃千軍的大将軍!”
大抵是被祁衍安那股舍我其誰的勁兒震住了,祁朔微微張着嘴,半晌沒說話。
過了好一陣兒,祁朔由驚訝變成憧憬:“少爺……少爺好厲害啊!”仿佛祁衍安方才所言,不是祁衍安心中所願,而是祁衍安已經做成之事。
祁衍安打趣道:“你怎麽那麽篤定,那麽信我一定能做成?”
“少爺想做的事,就一定可以做到的!……只是少爺不要璟祥齋了嗎?”想到璟祥齋,祁朔露出些許擔憂之色。
祁衍安笑眼彎彎的,逗他:“送你了,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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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朔說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他憋得臉頰通紅,耳根像是能滴出血來。
祁衍安舀了自己碗中的一只芝麻元宵,放入了祁朔的碗中。
祁朔拿起勺子,很舍不得地咬了一小口。芝麻餡清甜不膩,一口下去,唇齒留香。祁朔覺得祁衍安待自己這般好,自己還既不能為祁衍安分憂,又不能把心中藏着的秘密告訴他,委實是太不像話。
祁朔苦惱了許久,輕聲喚道:“少爺……”
祁衍安劍眉一揚:“嗯?”
最後關頭一斟酌,祁朔又打起了退堂鼓,臉蛋紅撲撲的似番茄:“我……我還是不能告訴少爺我寫了什麽!”
說完,又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深深地低下頭。
祁衍安哈哈一笑。
而祁朔不知道的是,從此往後五年的上元節,他年複一年,寫在湖藍色花瓶布條上的同一句話,可是全都被他的少爺看了去。
待他知曉這事,覺得委實羞人時,他的少爺也不止是少爺了。
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京城的四季變換仿若只在一晃眼,一瞬間。冰雪消融春又來,紅楓搖曳秋又至。轉眼間,便是幾年的光景。
中午時,璟祥齋的生意正紅火。店鋪裏人滿為患,多是來挑選綢緞布料的少婦和老妪。祁朔在前面招呼着客人,幾年前還腼腆怕生的小男孩,如今也能獨當一面了。他性子一向溫和,待人彬彬有禮,長得又純良無害,頗受客人們的歡迎,時常被人善意的逗趣。每每被人一逗,祁朔還答得認認真真一絲不茍,讓人忍俊不禁,覺得他十分讨喜。
祁朔正打着算盤,纖長的手指快速撥弄着珠子,然後擡起頭來笑着對買布料的少婦道:“一共應是……”
手背上突然覆上熱度,驚得祁朔猛然一回頭,不知道身後什麽時候就站了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年,祁朔張開嘴,一聲“少爺”還未喊出口,就聽祁衍安道:“少撥了一個。”
說完,覆在祁朔手背上的手就有了動作,他的手指撥弄着祁朔的手指,牽引着祁朔的手指撥下了一顆珠子。
祁朔眉心輕蹙,凝神看了片刻,這才發覺果然是算錯了。他立刻面帶愧色朝少婦道:“真對不住,是我方才糊塗了犯了錯。”
少婦掩嘴偷笑,道:“不妨事,俊俏的小哥兒想讓我占點便宜,給我少算了我哪兒能不樂意?只是不巧碰上了少東家……”
說着,還朝祁衍安抛了個媚眼。
祁衍安輕輕搖了搖頭,笑道:“可不是,我們家這個小傻子看到夫人便昏了頭,只顧着胳膊肘往外拐了。”
祁朔哪裏知道這是人家在拿自己尋開心,着急忙慌地辯解道:“少爺,我,我沒有……”
祁衍安在他耳畔低聲道:“先給客人結算。”
待客人走後,祁衍安把祁朔拉到一邊,朝店裏的夥計喊:“王阮,小朔我帶出去了,麻煩你過來替他一下。”
祁朔惶惶不安地跟在祁衍安身後,整個人都心神不寧,還差點撞上迎面走來推着一車橘子的商販。他追上祁衍安的腳步,解釋道:“少爺,我真的沒有故意少算……”
祁衍安回頭朝他一笑,唇紅齒白,明豔過京城的繁花:“你怎麽還記得這事兒呢?”
祁朔有點委屈:“我平常打算盤打得很……很好的!”祁朔一向不擅長自誇,眼下急于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不得已自吹,只是委實不好意思,話一出口就沒了底氣。
祁衍安勾起嘴角,玩味道:“哦,慣常打得好,一見我就打不好了?那我豈不是你的克星?”
“不是的!”祁朔急急否認,正色糾正道,“少爺不是我的克星。”
“是嗎?”祁衍安随口反問,繼續拿他尋開心,“那我是你的什麽啊?”
祁朔冥思苦想,也找不到一個能替代少爺在他心中印象的詞彙。他老實地答道:“少爺……就是少爺。”
“這是什麽回答?你還學會投機取巧了?”祁衍安低低地笑,仍是不肯放過他。
祁朔滿心委屈,為祁衍安怎麽都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而感到萬分苦惱,殊不知祁衍安把他的想法早都看透了。正在祁朔又要開口的時候,祁衍安猛地把他往路旁一拽,緊接着一匹馬撒開四蹄跑了過去,馬的主人在後面一邊追一邊吹着訓馬的口哨,還向街上的行人連連賠不是,據說是,“不曉得哪裏鑽出來一只黃鼠狼,讓馬受了驚吓”。
好一會兒了,祁朔仍是心有餘悸。他剛才被祁衍安扯到身後,目睹了高頭大馬在街上瘋跑的全過程。若不是祁衍安,他怕是會被馬兒踏成肉泥。
良久,祁衍安才松開扯住祁朔袖口的手,口氣難得的十分嚴肅:“走路怎麽不看路?要是今天我不在,你怎麽辦?”
祁朔不吭聲了,小聲道:“對不起。”他一向只能一心一意做一件事,方才他一心惦記着如何同祁衍安解釋,便顧不上其他。
少頃,祁衍安回道:“你不必同我講這個,我是……我是擔心你。”
祁朔繼續跟在祁衍安身後走,才走了沒幾步路,祁衍安就停下腳步,轉過身,牽起祁朔的一只手,就這樣拉扯着祁朔前行。祁朔順從地任由他拉着走,只是這個姿勢太別扭,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大多也覺得這景象好玩,十分不尋常,對他們指指點點。
祁朔悄聲道:“少爺……好多人看着……”
祁衍安停下腳步:“到了。”
祁朔心事重重地被牽着走,也沒留心四周景致變化和走到了哪裏,這下一擡頭——
翎熙樓。
正是京城男人們的溫柔鄉,這一帶最有名氣的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