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祁朔當然知道自家少爺不是去欣賞讓人骨頭都酥軟的靡靡之音的,也更不會是去坐擁燕瘦環肥的。即便如此,他每回同祁衍安走進這翎熙樓也還是會膽怯,好像這裏的美貌女人都是妖精,能把他連骨頭都不吐地吃了似的。

他緊跟在祁衍安身後不敢擡起頭來,可目光還是忍不住移向了挂在牆壁上的那幾幅水墨畫,署名是,江舟客。

翎熙樓雖說是青樓,但也不是把露骨的皮肉生意放在臺面上的淫靡之所。這裏的客人大多是富貴商賈風流才子,這類人無非就是想找一個知冷知熱的,最好還有幾分才藝的絕色佳人。如果門面上不以筆墨丹青點綴修飾,如同挑選豬肉一般赤裸裸,未免也太不堪入目。翎熙樓的老板喜好舞文弄墨,因此若是遇上了在書畫上頗有造詣的客人,也會去請人題字作畫,這便是牆上這些畫和字的由來。

在祁朔第一回 跟着祁衍安進來的時候,一眼就注意到了牆上挂的這幾幅山水畫,一旁署名的字跡也讓他即刻意識到這幾幅畫是出自誰手。祁衍安看他還愣在那裏不動,便順着他的目光一瞧,然後笑道:“眼睛還挺尖。”

後來,祁衍安還同祁朔講起過這幾幅畫的來歷。那時,祁衍安正和幾個名門望族的世家子弟在京城閑逛,恰好遇上翎熙樓的開店十周年慶。說到翎熙樓,那便不得不提翎熙樓的花魁,林玉兒。林玉兒無疑是這京城最有名的奇女子之一,不僅有羞花閉月之貌,仿若天上仙子下凡,更是有舞姿驚豔,一舞千金難求。看過她舞姿的人還評價過,“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除此之外,她還頗為擅長作畫,尤為善畫朦胧的意境和小女兒家的情态,落筆時的塗抹暈染,皆是情絲繞指柔。

那日,祁衍安同那些個世家子弟便是看到林玉兒在高臺上作畫,潑墨長發,頸項優美如天鵝。據說那時她已經贏了五人了。

依祁衍安不服輸的個性,看到高手自然是想比試比試。結果是勝了林玉兒,也得了翎熙樓老板的青睐,便常會邀他作畫。

而那場比試後,林玉兒看着眼前這個因為得勝而喜出望外的少年,錯愕了一瞬,然後莞爾道:“來同我比試的男人往往不是為了贏我,而是想尋個由頭同我搭腔,公子倒是稀奇。”

今日祁衍安帶着祁朔來找的,就是這位花魁,林玉兒。

推開雕花門,林玉兒正在廂房中等待着。一見到祁衍安和祁朔,便起身行禮,淺笑嫣然。

林玉兒聲如銀鈴悅耳動聽:“祁公子上回說想同我學畫,我着實吃了一驚。從那日起一直忐忑到今日,生怕在公子面前獻醜。”

祁衍安笑眼如月牙,小虎牙也露了出來:“怎會?玉兒姑娘謙虛了。我觀遍了各處的畫,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你這般,能把夜色朦胧畫得如此生動的人了。”

“同公子講話,總是令人愉快,”林玉兒掩嘴笑,然後提起一旁的毛筆,“公子說想看我如何畫夜色,我便先畫了些景物。現在,便是畫‘夜色’了。”

祁朔站在一旁,安靜地看林玉兒在宣紙上塗抹勾勒。不僅林玉兒畫的是畫,才子佳人也是一幅畫。而祁朔不敢入畫,只是豔羨地望着林玉兒。林玉兒才貌雙全,還能教祁衍安作畫。而自己再努力再勤奮,也還是笨拙,更提不上能幫上少爺什麽忙了。

許久,林玉兒一擱筆,望向祁衍安:“只教公子這一回,公子就學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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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衍安颔首道:“綽綽有餘了。多謝林姑娘。”

“公子果然聰穎,”林玉兒笑道,“如此,我便不打擾公子了。”

言罷,林玉兒向二人告別,祁衍安把她送至門口,然後掩上了門。

走過祁朔身旁,祁衍安停下腳步,皮笑肉不笑地道:“方才林姑娘作畫,你看得眼睛都直了。”

祁朔覺得自己冤枉,可方才心中所想又難以言明,索性就不解釋了。

祁衍安從身後放紙墨筆硯的櫃中拿出一只尚未畫完的風筝,蘸了顏料在風筝上畫了起來。祁朔好奇地湊了過去,祁衍安突然側過頭問他:“你是不是想娶妻了?”

祁朔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吓了一跳,好一會兒才嗫嚅道:“我沒有……少爺都還沒有娶妻,我怎麽會……”

祁衍安略一蹙眉:“你的意思是,待我娶了妻,你也要娶妻離開祁府了?”

祁朔從未想過娶妻成家,被他突然這麽一問,是愈發不知所措了起來。可方才的沉默和眼下的慌張在祁衍安看來就是別有深意了。祁衍安并未停筆,但說不出口的古怪滋味卻萦繞在心頭。良久,祁衍安才嘆了一口氣,緩緩道:“你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算起來今年也有十八,說想成家,我理應依你。可……”

可……祁衍安五味雜陳,說是不舍又欠缺點什麽,說是不甘又覺得荒謬,這不甘又是從何而來呢。最深處的念頭就是祁朔不該走出祁家,不可以娶妻生子,祁衍安知道這想法毫無道理可言,可無法控制自己不去這樣想。

祁朔見到祁衍安愈發擰緊的眉心,也顧不上自己笨嘴拙舌,急急想要說些什麽:“少爺,我……”

祁衍安朝他不太自然地短促一笑,把筆一擱,拿起風筝遞給祁朔。

祁朔因這突然塞過來的風筝而忘記了自己原本想要說出口的話,在看到風筝上畫的夜色中的街巷,以及雲霧缭繞中的半個月亮時,喜悅立刻填滿了胸腔,極歡快,歡快得就像是枝頭鳥兒唱的歌。

祁朔細細看過畫上每一處角落,笑容自打看到風筝起就越發收不住。他擡起頭看向祁衍安,眼中細碎的光芒如同璀璨星辰,開心的笑容讓他清秀的臉孔看起來生動了不少:“少爺畫得真好看!”

祁衍安看着他愛不釋手的模樣,心道真是個小傻子。年年都能收到這麽一只風筝,年年還跟看到了什麽個新鮮玩意兒似的那麽樂呵。

如果這個傻子娶了妻,按他這性子,一定會被狠狠欺負吧。

祁衍安因這莫名生出的想法而極其不快,甚至是感到了一絲怒意。就像是被花刺傷了手,最初只是一點不起眼的疼痛,時間一長便愈發覺得疼,哪怕只是在做其他事時無意間蹭到了傷口周遭的皮膚,那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不舒坦。

祁朔看他的表情陰晴不定,忐忑地喚了一聲:“少爺……”

祁衍安收起那些沒來由的不悅情緒,不鹹不淡地回了一聲:“嗯。”

祁朔小心翼翼地護着風筝朝祁衍安道:“少爺往常送我的風筝,上面畫的月亮是一年比一年更圓滿,今年的月亮比起去年的,似乎像是……瘦了一些。”

在畫上動了手腳的始作俑者不僅不肯承認,還反咬一口:“怎麽?這麽急着讓我給你賀新婚,祝你花好月圓?”

祁朔不懂得少爺為什麽近來總是會提起自己娶妻的事,每每一提起,不是不悅就是陰陽怪氣。

可是成家有哪裏不妥嗎?祁朔想不明白,他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讓少爺開心,才能讓少爺知道他是一心一意想着少爺的。即使他還糊裏糊塗的,卻也知道他該表态了:“少爺……少爺娶咱們少奶奶進門前,我絕對不會娶妻的。娶妻的事,我會聽從老爺夫人,還有少爺的安排。”

祁衍安沉默半晌,道:“我娶妻前,你不會娶妻,是這個意思?”

祁朔覺得祁衍安不太對勁,但也沒細細琢磨那一絲古怪。他身為家仆,在主人成家後成家,無論怎麽想也沒什麽錯處。祁朔點點頭,眼神如幼犬般澄澈天真,答道:“是。”

1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出自曹植《洛神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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