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自那天同連毅比試後,祁衍安往武館跑得越發勤了。祁正則每每見到祁朔總要說上祁衍安幾句,說祁衍安把戰場當是好玩的地方只想逞英雄義氣,又數落祁衍安不肯娶妻成家也對璟祥齋不上心,就快滿十九了還像個孩子一樣,祁朔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着,待祁正則說得乏了,再為他續上一杯不燙口的茶水。

不可避免的,祁衍安的衣服上也多了許多刮擦破口,他一股腦把衣服都丢給了祁朔,祁朔便在休息閑暇時縫補。璟祥齋的其他夥計看到祁朔縫衣裳,也開起了玩笑:“少東家可真行,付一分錢讓你打兩份工,連同繡娘的活兒也讓你幹了……哎,說起來府上不是有繡娘嗎?”

祁朔停下手中的活兒,看向那人,老實地答:“少爺說不喜歡旁人碰他的衣服。我自小長在祁府,受祁家恩惠,哪怕沒有工錢,這些也都是我應做的。”

對方哈哈大笑:“要不是看你是個男的,還以為是被當成童養媳養的,未來的少奶奶呢!”

又一人插話:“這麽說還真是,要我們小朔是個姑娘,那和少東家可不就是青梅竹馬,少東家凡事都這麽護着我們小朔,那我們小朔以後可不就是要當少奶奶的!可惜小朔是個男兒身……”

“男兒身也好啊,以後不就是少東家的左膀右臂,不比當媳婦兒差,是吧,小朔?”

大家插科打诨了一會兒,話題很快就轉到旁人身上了,祁朔埋着頭繼續穿針引線,可思緒仍停留在方才的話題上。祁衍安近來總是提及娶妻成家這類的事,讓祁朔不禁也開始多想了。少奶奶會是什麽樣的人呢?少爺會喜歡什麽樣的人呢?祁朔想了想從小到大祁衍安對于身邊女子的态度,溫婉可人的他只是彬彬有禮,刁蠻驕傲的他說不好相與,古靈精怪的他又覺得太過吵鬧。祁朔竟怎麽也想象不出少奶奶的模樣。

祁朔從未揣度過祁衍安的心思。他們一向親密無間,祁朔又是個藏不住事兒的,往往哪裏想不明白都會被祁衍安看破或是自己坦白。在兩人間,猜測的經歷是少有的。可這件事不同,主要原因自然是祁衍安對此敏感的态度,倘若詢問,祁衍安大概又會皮笑肉不笑地說:“怎麽?你打聽這個做什麽?你也盼着我早點娶個少奶奶回來?好讓你也快些娶妻成家?”

祁朔同祁衍安相伴長大這麽些年,祁衍安唯獨在這件事上顯得格外刻薄和反常。祁朔想不明白祁衍安為何對娶妻之事如此抗拒,他看別人家的少爺都是歡天喜地地娶大家閨秀回家的。祁朔還想不明白為何祁衍安會對他娶妻的事如此惱火,即使他成家了,那也不妨礙他在璟祥齋做工。雖然會搬離祁府,但也是可以常常見面的。可祁衍安的言下之意,卻像是他就要抛下祁家一樣。

祁朔想得出神,再一凝神才發覺手指被針尖刺破,指尖一點猩紅。

雖然為了祁衍安的反常苦惱,可是眼下還有更苦惱的事。

自那日聽到自己曾用過的舊名起,那些不願再記起的回憶便日複一日出現在他的夢中。叔叔嬸嬸的面貌如同猙獰嗜血的鬼怪,即使這麽多年過去,馊臭的酒氣仿佛仍揮之不去,惡毒的辱罵早已成為家常便飯,雞毛撣子或是竹棍打在身上的痛楚依然是可以清晰感知的。

長在祁府這麽多年,周圍的人都是溫和友善的。祁家讓他第一次知道人與人之間原來是這般相處的。他偶爾也會疑惑,那些童年時的兇神惡煞是不是真的。

直到前些天,叔叔嬸嬸的一聲聲“蘇沅”,讓他遍體生寒。

這些天來,祁朔出門前都會左顧右盼,走在路上也格外小心,甚至不走大道而是在小巷中彎彎繞繞。

傍晚時,祁朔提着三包祁衍安最愛吃的酥皮點心走在路上,再轉個彎就快到祁府時,不自覺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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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沅!”

祁朔後背僵了僵,瞬息間汗毛倒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快步繼續往前直走,沒有拐彎進祁府。對于身後的呼喊置若未聞,可舊名卻像是奪命的鬼魂一樣窮追不舍。

“蘇沅!”

那個愛占小便宜的嬸嬸柳岚拽住了他的胳膊,那個嗜酒好賭愛打人的叔叔蘇威攔在他前面,截住了他的去路。

祁朔極力冷靜下來,可話語中卻帶上了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輕顫:“你們認錯人了。”

蘇威啐了一口痰在祁朔腳邊,祁朔掃了一眼地面再擡眼看了一眼蘇威,只覺得目及之處皆是污濁。他掙開拉扯着自己的柳岚,向後退了幾步。

蘇威嘴歪眼斜,一腳踩在痰上,恨恨地道:“小兔崽子,會逃跑還會說謊了啊?你看我不……”

祁朔握緊拳頭,聲音陡然上升:“你們……認錯人了。”

嬸嬸柳岚牛皮糖似的又粘了上來,拽住祁朔的胳膊:“呀,我們從小看你長大的,哪裏會認錯你?你現在是過上了好日子了,人人都說這祁家是名門大戶,可有錢了!嬸嬸雖然不識得多少字,但也曉得做人不能忘本,飲水還要思源呢!你……”

祁朔把柳岚的手指一根一根撥開,那手的觸感讓祁朔無比惡心。他看向柳岚,漆黑的眼瞳如同滿溢着絕望的黑洞。他一字一頓道:“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我也和你們口中的祁家沒有任何瓜葛……”

祁朔還未說完,餘光就瞥見蘇威陡然擡起的手掌。清脆響亮地一聲“啪”,半邊臉頰便燒起了火辣辣的疼痛,半張臉也沒了知覺。腦子嗡嗡地響,像是被幾只蒼蠅圍着耳畔打轉。

蘇威提起祁朔的衣襟,惡臭的熱氣噴在祁朔的臉上:“你算什麽東西?翅膀硬了是吧?不認人了是吧?你爹愛嫖染病死了,你娘把你這個累贅甩了和不曉得哪裏來的野男人跑了,是我們從你七歲開始養你,供你吃供你喝,到頭來小白眼狼還不知感恩,長着腿跑了,他們祁家還沒把買你的錢付給我們呢!你在他們家伺候了這麽多年,總也有工錢吧……”

蘇威突然不說話了,上上下下盯着祁朔打量,笑得下流,說出的話更是無恥:“聽說京城的有錢人都有點特殊癖好,你長得這麽細皮嫩肉的,是不是還給他家主人賣過屁股啊?賺大發了吧?”

柳岚瞪了蘇威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讓他松開祁朔:“哎呀,你越說越離譜了,說正事兒。”

柳岚看向渾渾噩噩的祁朔,谄媚地道:“哎呀,是這樣的。你的堂弟呀,得了怪病,瘋瘋癫癫愛說胡話,你也知道鱗縣沒幾個好郎中,這才帶着你堂弟上京來求醫。好巧不巧,那日在街口看見了你和那位少爺。當時我就想啊,那麽貴氣的小少爺,一準兒是個人物。果不其然,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原來是祁家的公子啊!哎呦,阿沅啊,你可是傍上了搖錢樹了。”

祁朔冷冷地看了一眼,轉身要走。逗留在此,只讓他感到惡心,想吐。沒走兩步,蘇威就叉着腰擋住了他的去路。

柳岚一身熏人的脂粉味又撲了上來:“阿沅呀,剛才你叔叔話說得不好聽,但也中肯。我們好歹也養你那麽多年呢,吃的穿的哪樣都沒少了你的,到頭來你不報恩就跑了,這讓誰來評理你都是不對的。叔叔嬸嬸不僅不怪你,還給你個彌補的機會,你可給好好珍惜呀。更何況只是要你同祁家主人動動口而已,求他們幫幫忙,他們家大業大,幫我們不過舉手之勞嘛,對不?再者說,你和阿殷也有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

什麽情分?往自己被窩裏放蟑螂的情分,踩在自己腦袋上往牛糞裏按的情分,還是有樣學樣動則打罵的情分?

祁朔忽地仰起頭凄然笑了起來,半邊臉撕扯般的疼。

祁朔別過頭,仿佛看到他們夫婦二人都覺得髒了眼:“你們要我做的,我哪一樣也做不到。”

蘇威揚起手恐吓地揮了幾下:“你看老子不打死……”

祁朔毫無懼色地直視他,眼神冰冷而空洞:“那你就打死我吧。”

“小兔崽子……哎呦!”

這一掌并沒有如期而至,而是停在了祁朔紅腫的臉頰邊。

蘇威的兩只手指被另兩根骨節分明的手指夾住向後扳,彎曲成了不可思議的弧度,隐隐能從關節處聽到蠶食桑葉般斷裂的聲響。蘇威面孔扭曲,疼得鑽心,卻像是啞了一樣喊不出來,只得滿頭大汗嘴唇青白地望向那人。

燦金的暖陽如金色的薄紗衣,籠罩在祁衍安的周身,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貴公子狠戾的表情。

他聲音低沉,極力克制着暴怒:“誰給你的膽子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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