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待抽噎聲漸漸平息,祁衍安才從祁朔口中知曉了他幼年時的遭遇。
确實如蘇威和柳岚所說,自爹娘抛下祁朔後,他便被叔叔嬸嬸收養。雖說對祁朔動則打罵,但也确實供他吃喝。不過其中緣由,倒不是看祁朔可憐而生出的一片善心。
當年七八歲的小祁朔,那時還叫蘇沅,幾乎包攬了家中的全部雜事。他知道自己讨嫌,紅薯飯也只敢吃少少的一點。大多數時候都像是一個安靜的擺設,縮在角落裏沉默着。小祁朔從來都只穿堂弟的舊衣,沒穿過新衣裳。雖說祁朔比堂弟要年長将近一歲,可卻長得比壯實的堂弟要瘦小上一圈,穿上堂弟的舊衣也不會覺得不合身。直到九歲時,柳岚突然買了布料回家,說要給他做新衣。穿上新衣裳的小祁朔受寵若驚,生怕自己滿是油污的手會把衣服搞髒,穿得十分小心。次日,家裏來了一個中年男人,中等身材,有一點小肚子。祁朔見他第一眼就覺得這個男人長得好像黃鼠狼,尖嘴猴腮還眼冒精光。蘇威和柳岚對這個男人十分殷勤,讓祁朔在他面前直直地站好。“黃鼠狼”問起柳岚祁朔的年紀,柳岚道:“有九歲了,就快十歲了。”
“黃鼠狼”眯縫着一只眼道:“這孩子看着還小,再養養。等明年我再來接他。”
待蘇威和柳岚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小祁朔憋了半天也還是沒忍住,嗓音稚嫩,天真地問:“……這個叔叔來接我去做什麽呀?”
柳岚笑眯眯地道:“這個叔叔可是接阿沅去過好日子的。阿沅以後能天天穿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能天天吃大魚大肉呢。”
小祁朔也不曾盼望過穿得多好看,吃得多豐盛,但是如果能吃飽穿暖,不被罵挨打,那總歸是好的。
……如果那天在街上他沒有碰到那個“黃鼠狼”的話,一切都會變得截然不同。
那天,小祁朔提着小菜籃上街買菜,好巧不巧就碰見了那個“黃鼠狼”叔叔。“黃鼠狼”沒有留意到小祁朔,因為他正格外殷勤地同身旁那個油頭肥耳的男人說着話。好奇心的驅使下,小祁朔跟在“黃鼠狼”身後走了一段路,不一會兒就看到他們停在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建築前,“黃鼠狼”手一揮,做出一副邀請的姿态,兩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迎了上來,一左一右湊到男人身邊,其中一個一開口,便讓小祁朔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因為那個人的聲音,無論再怎麽掩飾成尖細嬌弱,聽起來也像是男孩的聲音。油頭肥耳的男人摟過身旁二人的細腰,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小祁朔感到不舒服,想趕快離開這兒,一轉身卻差點兒撞上了一個大嬸。
“小孩子在這兒看什麽啊?快回家去,這兒的人就愛買你這種小男孩兒打扮得不男不女陪那些個有錢又心裏不正常的人……”
小祁朔撒腿就跑。跑啊跑,跑啊跑,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只覺得腿也跑得沒有力氣了,才躲進了狹窄的小巷裏。他突然想起柳岚對他說的話……
“這個叔叔可是接阿沅去過好日子的。阿沅以後能天天穿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還能天天吃大魚大肉呢。”
天天穿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小祁朔想起了他們濃妝豔抹的樣子,又想起了油頭肥耳的男人放在那兩人腰上的手,頓時寒意爬遍了全身。
原來蘇威和柳岚,是想把他賣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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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了上來,把逼仄的小巷照得一地月華,連污水也泛着晶瑩的光。小祁朔低頭一看小菜籃,才發覺方才那一陣瘋跑,掉落了不少菜在路上,還有幾樣柳岚交待的菜還沒有買。
可天已經黑了,賣菜的大伯婆婆也收攤了,他又能去哪裏買呢?如果就這樣回去,肯定會被柳岚揪耳朵,也肯定會被蘇威像拎起破抹布一樣拎起來,再被他随手抄起的東西亂打一通。很疼,雖然麻木了,不會再哭再叫,也成了習慣,但也還是會疼。
那個地方,他不要回去了。
那個穿漂亮衣服的地方,他也不要去。
小祁朔站在肮髒狹窄的巷子裏,望向無垠的天穹和高懸的明月。他摸了摸身上的碎銀,突然間不覺得膽怯,也不再覺得害怕了,反而像得到了力量,如同掙脫了牢籠的鳥兒。壓在胸口的重物不見了,可以自在地呼吸了。這是他在記憶裏第一次反抗命運帶給他的東西。他要逃,要離開這個地方!
祁朔講得斷斷續續,說着說着還被自己嗆到了,咳嗽了好幾下。祁衍安的臉色愈發陰沉,本就不打算放過他們夫婦,這下更是不會讓他們好過。
說到最後,祁朔仍是固執地重複着那句話:“少爺,我和他們……不是一夥的……可不可以,不要厭惡我……”
明明祁朔什麽也沒有做錯,錯的是那些沒有善待他的人,錯的是對他動了歪心思的自己。可千頭萬緒一時難以說清,祁衍安竟覺得此刻無論說什麽都顯得笨拙,為難地嘆了一口氣:“我當然知道你和他們不是一夥的,也不可能因為他們讨厭你,更不會厭惡你……”
祁朔聽到祁衍安說不會厭惡自己,一下子如蒙大赦,可剛松了一口氣,就又戰戰兢兢地問:“那……少爺會把我趕出去嗎?”
祁衍安看着站在眼前愁容滿面的祁朔,他的眼裏還閃着淚花,擔驚受怕的樣子好像怕被自己丢棄的小狗。
祁衍安伸手敲了幾下他的額頭:“說什麽傻話,馬上到我生辰了,我還等着吃你做的這一碗長壽面呢!這時候想跑?”
祁朔突然睜大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似的,然後低下頭,極其認真地護住了額頭。
見他木木呆呆的,祁衍安問:“怎麽了?”
“少爺……肯碰我了……”
祁朔對祁衍安一臉被噎住的表情渾然不覺,開開心心地把銀兩往祁衍安那裏一推,獻寶似的。
祁衍安揚了揚眉毛:“你以前不是說攢錢以後當彩禮的嗎?不攢了?”
祁朔搖了搖頭,圓溜溜的眼睛盯着祁衍安看:“都給少爺。”
祁衍安本沒打算收他的錢,但一想到自己手裏拿着的可是祁朔的彩禮錢。沒了這錢,祁朔可是沒法子娶人家姑娘的。如此,便要收下,還非要添上幾句冠冕堂皇的話掩飾那點隐秘的私心:“等你日後娶妻了,我再還給你。”
祁朔說着都給少爺,又把銀兩往祁衍安那兒推。祁朔吃住都在祁府,又得老爺夫人的疼愛,總愛為他添新衣。祁朔平常不怎麽花銷,就算花錢,大多也是看到了好茶葉買給老爺,看到了精致的小物件買給夫人,再來就是看到了什麽好東西,買來分給府上的人或是璟祥齋的夥計。當然大頭還是為祁衍安花的,看到什麽祁衍安喜歡的,都買下來往家裏帶,什麽點心棋盤鼻煙壺。所以他也樂得把銀兩都給祁衍安,就像把祁衍安喜歡的東西都買給他一樣。
燈光昏暗,祁衍安原先還未察覺,祁朔把銀兩這麽一推,祁衍安才發現他指尖上有血跡。祁衍安皺起了眉,問道:“你的手怎麽了?”
祁朔聽他這麽一說,便看向自己的手指,指尖上流了一點點血。祁朔垂下眼簾,本能地像小動物一樣吮吸自己的手指,嘴唇如鮮妍的紅果兒,粉紅的舌頭若隐若現,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答:“給少爺繡香囊的時候不太專心,針不小心刺到手了。”
這一舉動不知怎麽就讓祁衍安心猿意馬了。祁衍安暗罵自己不像話,不自在的随口扯了一個別的話題:“呃,那……那香囊呢?”
祁朔更是慚愧了,下垂眼愈發顯得純良無辜:“我……等不及了,還沒有繡好,但我想先見到少爺。”
頭腦裏那根緊繃着的弦仿佛要斷裂開來。讓自己生出許多龌龊念頭的人就在眼前,懵懂自然地做出撩而不自知的舉動,還天真地說着有多麽在乎他。祁衍安霎時感到發燒般灼熱。
“少爺,少爺。”見祁衍安的面頰又泛了紅,眼神還飄忽躲閃,祁朔擔憂地喚了好幾聲,手在即将覆上祁衍安的前額時停頓了下來,猶豫着要收回。
祁衍安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額頭上,心一橫,道:“有什麽碰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