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祁衍安如同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他那時膽小,很怕生,還很愛哭。可這麽一個又瘦又小的愛哭鬼卻救了我。”
張钰感到不可思議,愈發好奇:“少夫人還救過少爺的命?”
“雨下大了,我們躲進了山洞裏。後來不知怎的,我就發起了燒。說來倒也奇怪,我雖然偶爾生點小病,但從來都沒有一次病得如那一回般來勢洶洶。他吓得不輕,我還想逞強寬慰他,可發熱得厲害,糊裏糊塗的就昏睡過去了。我一睜開眼就看見他守在我身邊,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要哭了似的,他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弄來了水喂給我喝。他那時長得特別瘦小,瘦得教人心疼,卻把比他高也比他壯的我半扶半背着帶回了家。大夫來給我瞧病的時候,他還渾身泥水地站在一旁,生怕我有什麽閃失。從前我看他,就像看才出生沒幾個月的小狗似的,可你說才出生沒幾個月的小狗又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呢?”
張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初見祁衍安,當他是風華無雙的貴公子大少爺,心裏頭還琢磨哪家少爺能受得了陶窯這罪,過不了幾天一準兒跑了。後來發現祁衍安不僅沒跑,還吃苦耐勞沒什麽公子哥兒的壞習氣,燒陶也燒得像模像樣,不自覺也佩服起他來。現在聽他講起少奶奶,說出口的字字句句,眉眼唇角都是柔情脈脈的。張钰一驚,這還得了,長了一副能風流的好皮囊,原來這小子還是個情種啊。
張钰道:“我看安少爺還是挺疼愛少夫人的。”
祁衍安沒有言語,像是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中。
張钰想了想,又忍不住發問:“安少爺看來是想親手燒制花好月圓的花瓶給少夫人,當新婚禮了。不過為什麽非得燒一只花瓶呢?哪怕是畫一只花好月圓的風筝,少夫人那麽在乎少爺,也肯定會視若珍寶。”
祁衍安的嘴角漾開了笑容:“那回我病了,他可是吓壞了。來年的上元節,入了夜我帶着他偷溜出去,賞燈猜燈謎。猜中一定數目燈謎的人便可在布條上寫下心願。他選了一只湖藍色花瓶布條,寫的是:願少爺無病無災,平安康健。往後年年都是如此。他還不知道我其實知道他年年都寫了些什麽,做這只花瓶,也是想告訴他。”
張钰心中了然。花瓶的諧音平,便是平安。
“人一生所求之事不少。絕大多數人都會優先為自己考慮,光是自己的欲念都不能夠被滿足,哪裏還有旁人的份呢?能記起別人的便是極少數。而這極少數人裏,又有幾人能經年累月都只惦記着一個人一樁事呢?”
可恰好就有這麽純粹的人,一心一意只想着他。
張钰不禁說道:“安少爺和少夫人……當真是十分恩愛啊。”
“恩愛……”祁衍安細細品味這兩個字,目光落在了還未完成的花瓶上。想要對祁朔說的話,仿佛都化作了筆尖上的墨跡,在瓶身上一筆一筆勾勒了出來。
他确實想同祁朔恩愛。
“老爺……”祁朔聲音顫抖,雙腿就要支撐不住,他踉跄幾步,在祁正則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祁正則注視他許久,終于疲倦地閉上了眼,一聲嘆息:“你自己的路還要你自己走,做出選擇的人終歸還是你自己,我不過是多指給你一條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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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府處處都是他成長的記憶。花盆下面有成群的螞蟻,他和少爺幼年時常常蹲在一旁,看着那麽一丁點大的小螞蟻搬運食物殘渣。又到了金銀花開的時節了,小時候他常常把采來的金銀花放在少爺窗邊,只因為少爺說了一句喜歡。後來少爺說幹脆在院子裏種上忍冬,他便和少爺一起把忍冬種下。培土的時候,少爺臉上的汗珠都是亮晶晶的,很好看。院子的牆幾乎每一面少爺都翻過,少爺翻起牆來像是長了翅膀,輕松随意不費吹灰之力。而他又笨又重,像是飛不起來的呆頭鵝,每回少爺拉着他翻牆都要費好多功夫。不過還好,少爺的衣袍偶爾會被枝條劃破,他會縫,可以把少爺的衣服縫好,不仔細看還看不出痕跡來。他對少爺而言還是有些用處的,這令他感到欣喜。少爺說需要他幫助練習,少爺還說他做得很好。他又幫到少爺了。
可是……他現在要看着少爺和少奶奶夫妻恩愛了。或許用不了多久,少奶奶就會懷上少爺的孩子。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人。
少爺不再需要他了。
“以後我家小姐,也是你的主子了。”
蓮兒的話言猶在耳,祁朔不知道痛感從何處起,卻渾身刺痛。
祁朔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額頭是疼的,卻遠不及心痛。
“多謝……老爺成全……”說出口的話,字字如用利刃剜肉,“待我把這邊的瑣事交代好,盡快……盡早出發。”
手心手背都是肉,終歸還是在身邊看着長大的孩子,祁正則于心不忍:“不等安兒回來,和他道別嗎?”
“不了,”祁朔的眼中閃爍着淚光,掙紮着不讓淚水湧出來,“見到少爺,我就舍不得走了啊……”
多日後祁衍安歸家時,祁朔早已不見了人影,連這麽些年給他畫的風筝都一并帶走了。痕跡都清理得幹幹淨淨,生怕收拾得不幹淨,哪怕多留了一點印記,就會給旁人帶去多少麻煩似的。
正是正午時分,烈日當空,祁衍安站在日頭下,涼意爬滿全身。手裏拿的那一只繪有花好月圓圖案的花瓶,俨然成了最大的諷刺。
祁朔都不在了,他同誰去花好月圓?
臨行前祁朔的依依不舍還歷歷在目,祁衍安不敢相信祁朔竟然真能就這麽一聲不吭地走掉。他快馬加鞭趕去了璟祥齋,店裏的夥計見他面色不善,着實吓了一跳。
“祁朔去哪兒了?”
“啊……江南那邊的璟祥齋缺人手,小朔去江南了。”
祁衍安二話不說轉身就要走,夥計又湊上去,滿臉洋溢着喜氣:“恭喜少爺啊!”
祁衍安身形頓住了,眼神狠戾:“恭喜我什麽?”
夥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愣在原地:“就是……恭喜少爺和許家小姐好事将近啊……”
祁衍安這下總算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心裏頭跟明鏡似的。他剛從陶窯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一身衣袍沾染土灰,還未來得及換洗就又翻身上馬,打算直奔江南。
跑馬如飛,祁衍安一心挂念着祁朔,唯一的念想就是要立刻見到他。追在馬屁股後頭跑的人又是叫又是喊,跑了足足快一裏地,祁衍安才隐約聽出有人在叫自己。
“哎呦……安少爺……”那人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
“何事?”祁衍安的焦躁不耐都寫在了臉上。
那人道:“小的……小的是受了翎熙樓林玉兒的托付來找少爺,我家花魁有重要的事要告知少爺。”
祁衍安道:“我有急事,無法赴約,煩請告訴玉兒姑娘一聲,等我回京再去拜訪。”說罷,又要踏上旅程。
那人急忙喊道:“這重要的事和老跟在您身邊那個人有關系!好像是叫……小朔?”
祁衍安身形停滞了一瞬,調轉馬頭直奔翎熙樓。
林玉兒見過意氣風發的祁衍安,見過在人前風光無限,讓人豔羨的祁衍安。可是蓬頭垢面的祁衍安卻是第一回 見,即便如此,他還是那個令人心折的少年郎。
林玉兒知他心急,也不賣關子,開門見山地道:“小朔臨行前來過這兒。”
還未等祁衍安詢問,林玉兒就開口道:“安少爺來的匆忙,怕是沒留意到翎熙樓少了哪幅畫吧。安少爺給翎熙樓新畫的一幅畫,被小朔帶走了。”
祁衍安一進門就一反常态,不是閑适而是急切,坐如針氈。他在聽到林玉兒說的話後,臉上的急躁淡了些,像在思索些什麽。林玉兒苦笑,果然如此。她自然不會認為自己是祁衍安心裏最特別的那一個,只是幾年前高臺上初相見,她就止不住幻想,這個潑墨作畫的少年郎終歸會醉卧何處的溫柔鄉。
只是沒想到會是祁朔。
“安少爺現在,肯聽我講一講小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