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朔盯着那幅畫看,我見過兩回。第一回 他面色赤紅,都不敢正眼瞧上我一眼。”

纖纖素手握上茶壺手柄,壺身傾斜,茶水灌入杯中,水面蕩起漣漪,映出波動着的模糊人影。熱氣蒸騰,茶香馥郁。

“至于第二次……”

幾日前,林玉兒下樓時,見幾位客人對着一個人的背影指指點點。那個背影不是別人,正是祁朔。林玉兒有些許訝異。這個總是跟随在祁衍安身後的随從,他的面容于林玉兒而言總是不清晰的。其一是,但凡在祁衍安身旁的人,無論男女,都免不了顏色盡失,清湯寡水似的沒什麽滋味。其二是,他總是怯怯的,仿佛翎熙樓是盤絲洞,到處都是吃人的妖精。一進翎熙樓,他從來都不敢擡眼看,局促得連眼睛都不知該往何處放才好,恨不能用布巾蒙眼。

而這樣“懼怕”翎熙樓的祁朔,卻兩次立在那裏,對着那幅畫注視了很久很久。

林玉兒走到跟前,笑着看了一眼那畫上的美人,說道:“這麽喜歡你家少爺的畫啊?你可認得你家少爺畫的是誰……”

話還未說完,一轉過頭去,在看到祁朔的那一刻,林玉兒甚至都忘了自己想要說些什麽。

祁朔既沒有退後也沒有躲避。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貌。他長得很白,幹淨清秀,看起來像是被保護得很好,很善良純真的模樣。雙瞳黝黑,眼睛大而圓,理應是一雙不谙世事的眼,卻滿是哀傷,像含着一汪泉水,仿佛一眨眼就要落下淚來。

“少爺畫的是……”他猶豫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這孩子可真傻,一眼就能看出在說謊話。林玉兒心想。

“我得走了,”過了一會兒又記起了什麽事似的,對林玉兒畢恭畢敬地道,“多謝您待我家少爺好。”

祁朔正想離開,林玉兒一個心軟叫住了他,問道:“你……還好嗎?若是有什麽心事,不妨和我講一講,或許我能為你開解一二。”

祁朔低着頭沒有言語,半晌,眼圈通紅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畫:“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了,我要和我……我最喜歡的人分開了。”

“你若是不願去,便去和你家少爺講一講。你家少爺是通情達理之人,會幫你和你家老爺求情的。”

“不是的……我……”祁朔垂眸,“就算我在這裏,他也離我很遠很遠的,我夠不着的……”

“遙不可及之人啊。那也是無可奈何……”林玉兒不知怎麽就想起了祁衍安,那個神采飛揚的京城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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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兒嘆息道:“遙不可及之人就像朝陽,人人皆因他耀眼才愛它。”

“不是的……說反了……”

林玉兒詫異地看了一眼祁朔。祁朔極少說“不”,這句話脫口而出時,也着實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我覺得……我不是因為耀眼才喜歡……他。”

“因為是他,所以才耀眼。”

祁朔說完,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副畫上,眼底滿是哀傷和眷戀,濃烈的情感讓林玉兒感到不解。

為什麽要這麽看一幅畫?

莫非他看的不是畫,看的是……人?

林玉兒愕然。

“我讓他把畫拿走了,”林玉兒道,“這樣的喜歡,只怕是讓他難以承擔,很痛苦吧。”

“相見争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祁衍安牽馬走在長街,臨走前林玉兒意味深長的話言猶在耳。祁衍安心裏頭空落落的,仿佛自己身體裏留給祁朔的一部分被祁朔一并帶走了。

這麽多年的情分,卻連告別都吝啬。

明明說了會等我回來的。

那麽怕我把你趕出去,怎麽這個時候一聲不吭轉頭就走了呢。

祁衍安漫步目的地走着,像是成為了一個魂靈,俯瞰一個行屍走肉。

肩膀撞到了幾個人,隐約聽到有人在叫“安少爺”,還被一個蹲在牆角的人擋住了去路。

祁衍安停下腳步。面前的人衣衫褴褛,沾了不少淤泥,腳上穿着破了洞的草鞋。祁衍安恍然間以為自己穿過了層層歲月,回到了多少年前的下雨天。只可惜,蹲在地上的小乞丐一擡眼看他,祁衍安就清醒了。那雙眼不是祁朔的眼,沒有誰會是祁朔。祁朔頭也不回地走了。

“和親也頂不了幾年用,蠻子又不安分了,這些日子街上的流民多了不少,轟也轟不走。”

“看什麽看,真晦氣。”

人來人往,人聲嘈雜。

祁衍安緩緩蹲下,把一錠銀子放在了乞丐手中。

“好好吃頓飯,換一身幹淨衣裳,去找份工罷。”

祁衍安渾渾噩噩地回了府,在祁正則門前長跪不起。

祁正則讓祁夫人不要管他,轉頭就對祁衍安厲聲呵斥:“你這到底想要做什麽?”

祁衍安深深地望着祁正則,一字一頓地道:“求父親允準我從軍。”

日光暴曬,滴水未進。一天一夜後,清晨時分,祁正則視若無睹地走出房門,沒走幾步,又轉身走了回來,一腳踹在祁衍安的肩頭。祁衍安硬生生挨了這一腳,緊咬幹裂的嘴唇,面色不變,哼都沒有哼一聲。

祁正則盛怒之下又是幾記狠踢。

“你進來!”

祁衍安跪得久了腳麻腿酸,硬撐着站得筆直。一進屋,他便感覺到有一股不太熟悉的中藥味。他輕輕蹙眉,這時,祁正則厲聲質問他:“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成家立業不好嗎?你這個時候非要跑去從軍?你為什麽偏偏就覺得我會在這個時候準你去?”

“先有國再有家。兒子自小習武讀兵法,這麽些年下來,不只是為己防身,還為了能有用武之地施展抱負。兒子也有一腔熱血,不願做纨绔子弟庸碌之徒!兒子沒法子對街上的流民熟視無睹!”

飛土揚塵跑馬歸來,一日一夜油米未進,形容憔悴,眼白布滿血絲,瞳孔卻明亮得驚人,眼神比任何時刻都更為堅毅。

這個眼神無疑激怒了祁正則:“且不說你這是自不量力!你以為你被周圍人捧着就是個什麽人物了?多你一個就能擺平得了蠻夷?再者說,你別以為你講得那麽冠冕堂皇,我就不知道你有什麽私心,做了些什麽醜事!”

醜事?祁衍安微微皺眉。等他明白過來祁正則意有所指時,雖感到意外,卻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您果然知道了。不然您也不會這麽急着把小朔送去江南,也不至于不同我商量就要逼着我娶許蘊玉。我求您允準我從軍,确有私心。若是得知我要從軍,許家怕是要重新考慮是不是還要把女兒嫁給我了罷。”說着,祁衍安露出了諷刺的笑容。祁衍安若是從軍,且不說常年征戰在外,家中事都指望不上,還連是生是死都不好說。能混出個名堂得個一官半職自然是跟着沾光,可祁衍安要是真有個什麽閃失,許蘊玉豈不是要守活寡?

“你這個不孝子!”祁正則氣得滿屋子找尋用的順手的家夥,可惜一件都沒找到,不知道是不是被祁夫人藏了起來。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祁衍安,恍然間也忘了要教訓他。當年那個被他拿着雞毛撣子追趕着滿院子跑的幼童,仿佛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長成了高大健碩的青年。祁衍安都長這麽大了,他又怎麽能不老呢?

祁正則頹然坐下。他看着長大的兩個孩子,這些天一個接一個地跪在了他的面前,求他成全。

千言萬語,話到嘴邊只剩一聲喟嘆。

“娶許家的女兒,究竟有什麽不好的?過上安穩的日子,到底怎麽就這麽讓你不滿意呢?”

“父親……她不是我的心上人啊,”祁衍安聲音顫抖,有幾分哀求之意,“我以為您明白的。我斷然不能草率接受一樁我根本不願的婚約。”

“我懂什麽?”祁正則反唇相譏,“在我看來,他可不像是你的心上人。要是你真能有點本事,把他好好放心上,他決心要走的時候,也不會謝我成全他。”

祁衍安如鲠在喉,薄唇發白,微微顫動。他沒有辯解,良久,才緩緩吐出了一句:“我知道。”

“我不去找他了。我等他,等到他願意見我。”

室內寂靜無聲。

“前朝有一個将軍,聽說倒是有一個男妻……”祁正則自言自語,眼神飄然恍惚,若有所思的模樣。

祁衍安從前聽說過這個故事,這個故事有諸多版本,在坊間流傳甚廣。說的是一個将軍在外征戰時,救下了一個因族人犯錯被株連的世家公子,然後便着了魔似的要與落魄了的公子海誓山盟,無論将軍去哪裏,都要帶上這個公子。許多年後,将軍解甲歸田,鄉鄰聽聞都想來一睹這公子的相貌,究竟是何種相貌才能把将軍迷得神魂颠倒,于是總有好事者在門口伺機偷窺。公子怕生,深受其擾,于是将軍便給他在山上建起了一間房,二人隐居山林。至于公子究竟長相如何,最廣為流傳,也給這個故事添了幾分戲劇色彩的說法,便是那公子其實是一只魅惑人的狐貍。這一說法來自一個酒館打雜的夥計,夥計說在二人搬去山中之前,他曾爬上過将軍宅子旁邊的槐樹,親眼見到公子變成了甩着尾巴的白狐。不過,祁衍安倒不信怪力亂神之說,在他看來這一說法不過是為了講些大夥兒愛聽的故事好賣賣酒,比起這個說法,他更信另一個爬樹的孩子的說法。那孩子說:“那個公子長得就和一般人沒什麽區別。他和将軍看上去就和我爹娘一樣。”

沒有進食,也未歇息,反應不那麽靈敏,連同感官也變得遲鈍。祁衍安正愣着,祁正則突然又罵了起來:“你別在我眼前礙眼了。滾出去。”

在呵斥聲中,祁衍安懂了祁正則的意思。父親……妥協了。半晌,祁衍安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砰砰”地響。

“兒子不孝,謝父親成全。”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門。許久,屋內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1 “相見争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出自司馬光《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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