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到北京後,王賀沒有把他帶回家,他是和他女朋友住在一起的,小舅媽不喜歡孩子,宋晚洲便住在了王賀的工作室。

工作室很小,堆積着各種五彩斑斓的油畫以及人形模特,沒有床也沒有沙發,只有王賀平時趕工在畫室将就用的睡袋。

宋晚洲對于這個和自己媽媽有幾分相似的舅舅很害怕,因為王賀從來不會像他媽媽一樣對着他笑,也不會親切地喊他“陽陽”,臉上總是挂着不耐煩的表情,一口一個“嚴飛的兒子”喊他。

王賀很讨厭宋晚洲,更讨厭宋晚洲的爸爸,嚴飛。

對于他媽媽和姥姥的死,他同樣很難過,但對于嚴飛的死,他只會冷笑着說活該。王賀經常當着宋晚洲的面說他媽媽就不應該嫁給他爸爸,如果不是他爸爸,這麽多年他也不會一直在北京漂泊,連家都沒得回。

從王賀來工作室的朋友嘴裏,他才知道,王賀是一個畫家,但是卻不出名,比較郁郁不得志。

這都是他偷聽到的,工作室只要來人,他必須要躲起來,王賀不讓他見人。

宋晚洲父母的遺産繼承給了他姥姥和自己,姥姥去世後,所有遺産都繼承在了他身上,所以王賀才願意把他帶走。

如果不是因為他缺錢,根本不會理會他這個拖油瓶。

除了投資在基金會裏面的不動産,王賀把所有流動資金全都套現,砸進了他的畫展中。

有了錢的王賀受到很多人的追捧,盡管畫展開得不順利,沒有人買他的畫,但他出手闊錯,無論是誰都舍得花錢,所以圍在他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多,來工作室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宋晚洲只好躲在小屋子裏,等他們走後再吃剩下來的外賣。

再多的錢也架不住他這樣的折騰,畫展的規模越來越小,原本對他谄媚的朋友們也都散去。王賀抱着一堆無人欣賞的畫作,沉醉在酒精的世界中。

宋晚洲還沒謀面的小舅媽最終嫌棄王賀的無用,一聲不吭卷走了他剩下的錢,留下一張分手的紙條就跑了。

王賀不甘心,把房産也賣了,非要再辦一次畫展,搞得轟轟烈烈的,然而還是以失敗告終。

他堆積在工作室的酒瓶越來越多,脾氣也越來越大,王賀把這一切都怪罪在懵懂的宋晚洲身上,開始謾罵他是掃把星,克死了父母不成,還克死姥姥,現在還要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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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晚洲在他舅舅的不斷辱罵中學會了看臉色,知道他舅舅不喜歡他,甚至是恨他,所以他一直盡可能地聽話,就算吃不飽穿不暖也絕對不會說出來,生怕惹得他舅舅一個不高興就會不要他。

如果連他舅舅也不要他,那他就沒有家了。

王賀不回家,也不去工作室,宋晚洲見到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沒錢,工作室裏也沒有能夠飽腹的東西。由于長期不進食,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甚至出現了幻覺,沉睡的時間比清醒長,在夢裏他是幸福的,已經過世的父母和姥姥,以及還在杭州等着他的小韓哥哥都在他身邊。

等王賀再次來工作室的時候,居然提出了要帶他出門。

工作室在底下,比較陰暗,王賀沒給過他鑰匙,也從來沒有放他出去過,所以他那段時間連陽光都沒見過。

宋晚洲猶然記得那天是5.16,北京格外熱,明明還沒有入夏,溫度卻直飙三十多度,街上沒幾個行人,大家更願意待在室內,只有他因為可以出門顯得格外開心。在看見外面刺眼的陽光後,他歡呼了兩聲然後自己找來稍微薄一點的衣服換上。

王賀這一次沒有開車,沒有帶他坐公交車,就連目的地也沒告訴,一聲不吭讓宋晚洲跟在他身後。兩人徒步走了很久,直到宋晚洲的腿都發軟,嘴皮發幹的時候終于停了腳。

王賀看了他一眼,讓他在這裏等,他去給宋晚洲買水。

宋晚洲還以為他舅舅終于不再讨厭他了,貼心地讓他舅舅自己先喝飽了再回來。

正值晌午,太陽最為毒辣,宋晚洲當時站着的地方不遮陰,稚嫩的皮膚泛紅發疼,但他還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來回眺望他走了許久還沒回來的舅舅。

能遮陰的地方離他當時站着的地方有點距離,他不敢去。如果他亂走的話,他舅舅回來找不到他會發火,要罵他。

然而他從日照等到了太陽落山,夜色降臨,道路兩旁的老路燈照亮了昏暗的街。明明白天的溫度很高,但到了晚上一下子就降了下去,特意換上薄衣服的宋晚洲站在原地冷得瑟瑟發抖,他去買水的舅舅都還沒來接他。

宋晚洲在的那一條街,周圍沒有商鋪,路上連個路人都沒有,他怕黑,更怕一個人。老路燈突然故障,閃了一下後徹底熄滅, 他開始慌了,大聲呼喊王賀的名字,喊他舅舅,讓他快回來。

“舅舅!我錯了!...”

“求求你了,快回來吧!”

“陽陽以後一定很聽話的。”

宋晚洲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惹怒了舅舅,才會導致他這麽久不回來,但他想,王賀一直不出現,一定是在懲罰他的不懂事,所以知道他早點承認錯誤,對方就肯定會回來接他。

他的呼喊沒能換回他的舅舅,甚至連個能幫他的路人也沒有。等他聲音喊啞,蹲在地上抽泣的時候,從一旁的鐵栅欄裏面走出來了一位阿姨,笑着問他是不是叫嚴明遠。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楊潔,卻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噩夢的開端。

楊潔那天穿着一身潔白的裙子,頭發盤在腦後,圍着一條印有‘濱河幼兒福利院’字樣的圍裙,嘴巴用口紅塗得豔麗極了,站在路旁親切地喊着他的名字。

宋晚洲不認識她,問她怎麽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笑了笑,嘴巴大大張開,漏出裏面泛黃的牙齒,往宋晚洲站着的地方走近了些,從圍裙兜裏面掏出一把糖果,溫柔地說:“是不是找不到舅舅啦?”

宋晚洲從楊潔嘴裏聽到他舅舅的名字時候,也很驚訝,問當時還是陌生阿姨的楊潔:“你認識我舅舅嗎?”

楊潔又把糖果抖了抖,引誘着一整天沒吃東西的宋晚洲往她那裏走。他饞得流口水,最終還是拿起了一顆糖果握在手心,等着實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再吃。

“舅舅讓你跟我一起走,他最近忙,沒時間照顧你,專門請我來照顧你的。”

宋晚洲将信将疑不願意和陌生人一起走,蹲在原地堅持要等他舅舅來接他。

實在等不及的楊潔把糖一收,拉拽着宋晚洲,作勢要直接把他給拖進鐵栅欄裏面。

宋晚洲不願意起來,不停地拍打着楊潔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哭喊着要舅舅。然而他一個才幾歲的孩子哪裏是一個成年人的對手,更何況他長時間的營養不良導致他比同齡人都要瘦弱,力氣也小,楊潔根本沒怎麽用力就把掙紮不停的宋晚洲拖進了鐵栅欄後面的‘濱河幼兒福利院’。

楊潔先是把他帶到飯廳,給他端上來豐盛的飯菜,還有熱湯。宋晚洲餓極了,非常想要吃,但是他還是記着要找舅舅,所以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光是哭喊。

楊潔也被他弄得煩了,直接告訴他:“你舅舅不要你了,才把你送到我們這裏來。小朋友,你知道我們這裏是什麽地方嗎?專門用來收留你們這輩沒人疼愛,被抛棄的孩子。我們是來救你們的,如果不是我剛剛發現了你,你肯定都已經被壞人給抓走了。”

宋晚洲不信,就算他舅舅再怎麽不喜歡他,他也是他唯一的外甥,怎麽可能就這樣直接把他給抛棄了。

他哭着亂跑,非說他舅舅就躲在福利院的某個角落,肯定在看着他,看他聽不聽話。

最後還是楊潔把他抓住,帶着他一間房一間房的找,直到最後一間屋子也沒看見熟悉的面孔的時候,宋晚洲才意識到,他舅舅,王賀,真的不要他了。

盡管他接受不了被抛棄的事實,但還是吃了楊潔給他端上來的晚飯。

他吃了超級多,想着一定要飽飽的,才有力氣等到他舅舅來接他。

楊潔一開始對他很好,讓他喊她楊媽媽,每天給他吃的,還和他一起玩,讓他安心在福利院生活。

後來他才知道每個‘媽媽’帶一個孩子去福利院都能分到一筆錢,孩子越健康越好看,分到的錢就越多,所以楊潔對于他這個優質股待遇特別好,看見他就面露微笑。

所以他剛去福利院的那段日子确實過得很舒适,撇去想要王賀接他回家以外,至少每日三頓飯都能保障,而且還可以洗澡,也有漂白得幹幹淨淨的衣服可以歡喜。雖然布料很粗糙,磨得他的後背和前胸泛紅,有些發癢,但是他沒得選。因為他穿來福利院的那一套對于這個季節來說還是太薄了,并且穿了幾天後都已經發臭,不可以再穿了。

宋晚洲偷偷把那套衣服收了起來,他很喜歡那套衣服,那是他媽媽去世之前給他買的最後一套衣服,對于一天一個個子的宋晚洲來說,穿起來已經有點小了,但是他仍然舍不得丢掉,直到後來被楊潔翻出來,狠狠地用剪刀剪碎,扔進了垃圾桶裏,他都悄悄留下了一塊爛布料。

改名字這件事,宋晚洲非常不開心,但楊潔告訴他每個孩子必須要換一個名字,才能在福利院裏好好生活。盡管他不願意,但楊潔根本不會聽他的意願,喊着喊着,他的名字就從‘嚴明遠’變成了‘二陽’。

福利院的其他人都很小,最大的孩子也才八歲。

生活了一段時間後,宋晚洲也就習慣了在福利院的生活,對王賀來接他的可能性也不怎麽抱希望了,想着如果能夠一輩子這樣生活下去也挺好。

然而黎明前的黑暗哪有那麽容易就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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