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四)

其實,對于任何一件已經無可挽回的事,做出的所有假設都是毫無意義的,可是偏有很多人執着于此,尤其是女人,年輕的女人。

假如我早一些遇到你,你會不會愛上我?假如我那時沒有掉頭就走,我們現在會不會還在一起?假如我當初和你道歉,你是不是會原諒我……

女人們最愛問故人這些似是而非的問題,希圖在答案裏獲得安慰,卻往往更不能解脫。

那些無法再回頭的過往,因為不甘,便總是幻想換一種方式,換一個場景,或者就該有更美好的結局,現實已無可更改,便只能在這樣那樣的假設中聊以自/慰。

紀晚澤曾經覺得這樣的人很可笑,面前的路無論有多麽不盡如人意,也只有朝前看,往前走,讓自己能在不可更改的環境裏過得更好,才是正途,對于已經過去的事,一味再去糾結,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但自從從父親罹患癌症直到去世,他中途放棄學業歸國,再又是和喬希的婚姻,三年前生活當中一連串的巨大波動之後,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有人會如此無聊。因為他也開始不經意間,在腦海裏也去做這樣那樣的假設。

當初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選擇出國留學,而是留在家裏幫着父親照理家族的生意,父親會不會不這麽操勞?而如果他還在,是不是就能阻止父親因為急功近利而導致的決策失誤,致使萬信走到了窮途末路?父親如果不是因為這事造成打擊和壓力太大,會不會就不會抑郁成疾?

如果再年輕些的他,也能理解老輩人對于紀家産業的這種看重,并非是出于對于金錢和物質生活的需求,更多的是一種家族的榮譽和使命感,他會不會不這麽鄙夷和叛逆地一定要出國,遠離家裏的一切?

甚至他也會假設,如果當年沒聽父母的話選擇那所私立高中,他跟喬希的生活,不曾因此而有過那段短暫的交集,他是不是就能在父親去世後,心安理得地放開手腳,擺脫這段他并不心甘情願的婚姻,然後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振作萬信?

太多的假設令人扼腕和惶然,這讓最初經歷這些的紀晚澤時常被這些念頭折磨的寝食難安。可到底沒法改變,最後也只能強迫自己,抛開所有這些問題,只往前看。

紀晚澤記得,父親活着時常說:“我不能讓紀家衰敗在我的手裏。”

年輕的紀晚澤那時總會嗤之以鼻,任何一個家族都不能一直興旺下去,不是敗在這一代,也許就是下一代,反正總有一代會敗,為什麽就不能是他自己?

紀晚澤從懂事起,就有着自己的夢想和追求,他不想躺在老祖宗留下的基業上坐享其成,他不想被打上富家子弟的标簽,然後循規蹈矩地過完他們這類人,永遠大同小異的人生。

他的父母中年得子,難免寶貝得厲害,他就也仗着父母的溺愛和縱容,執拗地遠遠逃開那些他該承擔的責任。

可是,人算永遠敵不過天算,最後他卻只是陷得更深。

青春理想和所有對于未來生活的美好期許,在他人生中的第二個本命年裏,斑駁成了斷壁殘垣。垂危的父親,眸子裏閃着人生中最後一簇光芒,期許地望着他說,“紀家交給你了,萬信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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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也怕紀家敗在他的手裏。

這種必須挑在肩上的擔當,原來根本就是融在骨血裏的一部分,少時不查,年歲越大,便也如桎俈般沒法擺脫。

認清現實已經不容他再動搖之後,紀晚澤其實已經很久沒再去想,那些毫無意義的假設當初,可卻又在這個時刻,不經意間被杜樂淘又提了起來。

他怔了下,看着杜樂淘期望地看着他的眼睛,對于答案有萬分糾結。

真實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當初的萬信,因為父親的決策失誤,資金鏈斷裂,只差一步就萬劫不複,最絕望的時候,願意伸出援手的人只有喬忠鑫一個。而他提出的衆多條件之一,就是兩家的聯姻。

紀晚澤是紀家的長子嫡孫,也是和喬希幾乎唯一适齡的紀家男人,他那時根本沒有可能選擇拒絕,否則,父親生前看到的最後一幕,不是萬信宣布破産,就只有被收購這一條路可以走。在生離死別的時刻,其餘所有的一切,包括愛情,都會顯得蒼白、薄弱,所以,即便當初他已經和杜樂淘海誓山盟,對于現在的結果也不可能再更改。

他能給杜樂淘的實在太過有限,所以,從他和她在一起的那天開始,他就對自己要求,至少要給她全部的真誠,無論任何情況下,也絕不欺騙她。

可是對于一個假設的答案,是不是還該如此去苛求,紀晚澤一時間有些拿捏不好如何作答,好在他遲疑的時間還不至于引起杜樂淘的不快之前,電話響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長長地出了口氣,連忙摸出電話來接聽,電話是許明瑞打來的,他是席悅的老公,打電話只要是約他下周一起吃飯,定好了時間地點,又開玩笑似的跟他抱怨:“我可聽我媳婦說了,你跟她發脾氣擺臉子,還嫌她不會泡咖啡,老紀,我可告訴你,我跟我媳婦在一塊十多年了,都沒喝過她給我泡的一杯咖啡,您這是長了多大的臉,她給你當秘書,還連帶着伺候你,你要是再這麽着欺負我們,我們立馬辭職撂挑子,你信不信?”

紀晚澤自然知道許明瑞是開玩笑,便也跟着笑,“悅姐這樣可不仗義,怎麽還背後給我告狀呢?這不是擺明破壞咱哥們兒的交情,當真是紅顏禍水呀。”

包間裏的信號不太好,紀晚澤一邊接着電話,一邊就站了起來,對杜樂淘打了個手勢,便往包間外走去。

杜樂淘聽出了電話對面是誰,倒也不覺紀晚澤是有什麽事背着她說,可是心裏因為這個電話打斷了她問紀晚澤的問題,有些怏怏不樂。

紀晚澤站在包間門口,跟電話裏的許瑞明有一句沒一句地開玩笑,玩笑過後,又想起些公事要說,正好他們房間的按摩師,這會兒從走道裏走過,紀晚澤對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裏邊他可以去繼續了。

按摩師走過來正要推開門的當口,正巧對面的包房也開了門,門裏的人出來,看見紀晚澤,不禁愣了下,剛要開口打招呼時,随着按摩師開門的瞬間,他眼神下意識地望了進去。

紀晚澤一撩眼皮,也看見了對面的人,熱情招呼道:“牟助理,這麽巧?”說完,對着電話那端道:“好了,明瑞,品牌代理的事,下周見面再細說,我這剛好遇到個朋友。”

牟陽穩穩當當站着,等紀晚澤挂了電話,才揚起笑容客套道:“紀總,真巧,喬董今天還交代說,讓我安排人這幾天過去,跟你們簽下關于冷鏈配送部分的補充協議呢,下午打電話到您辦公室想和您約個時間,席秘書說您出去了,看來您年底很忙呀。”牟陽說着,眼神又瞟了眼紀晚澤的包房。

按摩師看見紀晚澤在門口,包房的門就沒有關上,紀晚澤意識到牟陽的目光似乎別有深意,卻也沒回頭,只淡淡笑道:“下午出去不是公事,是到小希娘家給小望修電腦去了,晚上有個應酬不得不出來,剛剛才結束,正要回去接小希呢。合同的事,下周一就辦,上班以後,我讓席悅直接和你通電話。”

牟陽微微點了下頭,“紀總,我正好也要去喬董那裏送點兒東西,晚飯喝了酒沒開車,這麽巧在這碰到您,您看方便搭我過去麽?”

“這有什麽不方便的?”紀晚澤爽朗道:“你稍等會兒,我也是在這剛遇到另一個朋友,等我打個招呼咱們就走。”

紀晚澤轉身進了包間,回手關上了門,走到杜樂淘身邊,俯身下去,在她耳邊說:“淘淘,我有事先走了,做完按摩要是太晚,你今天就在過夜吧,這裏樓上有客房,你直接開房間,明早走時簽單就行。”

杜樂淘聽見紀晚澤在門口遇到了熟人,也隐約聽見他提起了喬希的名字,似乎說是要去娘家接她,她明知這幹醋吃得沒道理,可心裏還是苦悶,又不想帶出相來,只好佯裝困頓不堪的樣子,眼也沒睜,含混地“嗯”了聲,跟他說再見。

紀晚澤笑笑,捏了捏她的臉,“白天睡了一天了,難為你這會兒還能這麽困,行啊,那你就踏實睡吧,我走了。”他說完,又囑咐了按摩師幾句,讓他一會兒幫杜樂淘定好客房,這才又轉身出了包房。

牟陽依舊筆挺了直地站在門口,見他出來,笑着點了下頭,紀晚澤便抱歉道:“讓牟助理久等了,對不住。”

牟陽自然也客氣,“是我不好意思,還要勞煩紀總當司機。”

兩個人并肩走出養生會所的大門,服務人員已經把紀晚澤的車停到了門口,代客泊車的小哥下了車,熟稔地對紀晚澤笑着垂首恭送,“紀總慢走。”

牟陽微微牽了下唇角:“看來紀總是這裏的常客。”

“也說不上,我平時愛運動,偶爾運動累了,喜歡來這松松筋骨。”紀晚澤說,關上車門系好安全帶,才又道:“倒是沒見牟助理來過這邊,是第一次來麽?我知道這有幾個按摩師手法特別不錯,牟助理要是有需要,我給你推薦下。”

“我是幫喬董接待個客戶,才下飛機,說是累了,想做個按摩,我就把他們送過來安排下,我自己倒是不喜歡這些。”

“我感覺牟助理好像很是清心寡欲,似乎沒什麽特別感興趣的事似的,那您平時閑下來,都愛好做點什麽呢?”紀晚澤順口答音地随意聊着天。

“看書。”牟陽簡單地回了兩個字。

紀晚澤偏了下頭,看着牟陽笑了笑,才又轉回去看着路面說:“牟助理的愛好真是高雅,跟我們家小希一樣,最好清靜,整日裏只知道看書,不像我們這些俗人,俗事太多。”

“紀總過謙了。”牟陽笑答,沉了下才又說:“要說清心寡欲,喬希倒才真是這樣。”

紀晚澤點頭深表贊同,然後玩笑道:“有時候我都難以想象,我岳父這樣性格的人,會生出小希這樣的女兒,小希是不是更像我岳母?”

牟陽沉吟了下,“有些地方的确像,只是佟老師的性格……更……”他踯躅着,似乎找不到一個更好的形容詞,頓了會兒,卻話鋒忽然一轉,“紀總,你聽說過佟老師當初是因為什麽去世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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