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對于紀晚澤來說,似乎從來沒有一個黑夜對他來說,會是如此漫長。
正是天幹物燥的時候,這一場火着的,一度火勢極猛,雖是後來撲救尚算及時,但喬希與辛鵬他們住的西側一排的房子,如今也都已經面目全非,無法住人。而東側的房子,除了盥洗的屋子外,其餘俱是被當做了倉庫,一時也打理不出能住人的地方,于是所有的人,最後便都集中在正房裏。
驚魂未定的一家人,同着周遭幫着救火的鄰居,難免都是大驚小嘆了一陣,但到底還是夜半三更,最後又是有驚無險,時候不長也就散了。
外婆有了年歲,驚了這樣一通,身上不舒服,喬希與舅母自是放心不下,随着外婆一起去裏屋歇了,小寶年歲太小,大人怕吓壞他,這邊稍安頓了下來,就打發着表嫂帶孩子暫時回了娘家裏住。舅舅之前忽然發癫,焚了這場大火,人卻傻了似的,這邊火撲滅了,再去看他,又無事人般地睡了,可終歸對他不放心,表哥陪着他屋裏看着,生怕再又出什麽事來。
所有人各自安頓去了,于是,堂屋裏一時就只剩下兩人還在。
表哥陪着舅舅,表嫂回了娘家,便也正好空了表哥那屋暫時能讓紀晚澤與辛鵬休息一晚,只是舅母那頭安排好了,卻見兩人都不動,又勸了幾句,只覺二人間氣氛似乎有些古怪,疑惑地去看喬希,她卻只是斂目垂首,偎在外婆一邊,仿若心神不在。
喬希一向柔弱,驚了剛才一出,恐也是吓壞了,舅母一時間牽神的事情是在太多,看兩個大男人,雖是經了一場火,各有各的狼狽,但卻并無大礙,也就無心再管,只大致把要用的上的東西都張羅好,便陪着外婆喬希走了。
鄉下不比城裏,許多地方尚有用油燈的習慣,如今大多人都歇下了,舅母臨走時,就習慣性地關了電燈,此時堂屋裏,便也只燃着盞油燈,兩那個人就這麽守着盞油燈,枯坐了半個多小時,一直寂寂無聲,燈火幽晃間,面色都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紀晚澤坐得久了,渾身有些發僵,可此前身上那些痛和乏,此刻反倒覺不出什麽,卻只感到異常地口渴,手邊那壺舅母臨走時泡好的茶水,已經被他反複沖泡的沒了味道,卻依舊是止不住地渴,他再又拿起水壺,想往杯子裏注水時,坐在一側的辛鵬,突地伸了手,一壓住壺嘴,淡淡開口道:“紀總,您剛剛大概是吸了太多的煙塵,這會兒要是口渴得厲害,只這麽喝水是不行的,要麽加些糖,要麽加些鹽,不然不僅不不解渴,對身體也不好。”
紀晚澤略一遲疑住了手,便看辛鵬提了油燈起來,不多時拿了個罐子回來,舀出一勺放進紀晚澤的杯子裏說:“還是喝點兒鹽水吧,不過也別多喝。”
心裏雖是有些別扭,紀晚澤也還是承了辛鵬的情,端起來略抿一口,客套道:“謝了。”
辛鵬笑笑地颔首,“紀總客氣了。”
經過這場火,兩個人的聲音都是略有些嘶啞,說過這兩句,一時便又安靜了下去。
空氣中依舊有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道彌漫,紀晚澤垂首撫了撫太陽穴,望着眼前的杯子,忽地有些想念起喬希慣常喜愛燃的沉香。初聞時,他似乎總覺得那香裏有股焦木似的味道,不覺哪裏好,久了,卻愈發有種依賴感,只若心焦或頭疼時,燃上一爐,心便總能沉靜許多。
這樣想着,他終于也開口打破了沉默,別過頭,看着辛鵬問道:“你喜歡沉香麽?”
辛鵬聽着,略一挑眉梢,便彎唇笑了起來,“沉香,屬瑞香科,沉香屬,性溫、味苦,服之可祛惡氣,纾肝郁、和脾胃、消濕氣,單只一味藥材來說,我倒也沒什麽喜歡或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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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晚澤聽得怔了下,旋即便也笑了,“小辛在中文系當這麽個助教倒也可惜了,你這麽精通中醫,怎麽不去做醫生呢?”
辛鵬似是無所謂地聳了下肩膀道:“也說不上精通,中醫是家傳,就知道點兒,也未必就一定以此為職業。”
紀晚澤狀似閑聊地便接着他的話問:“那怎麽就想起學中文,做老師了呢?男孩子學中文的,畢竟還是少。”
“競争不太激烈的專業,總能省些精力下來。”辛鵬淡淡回道。
“哦?”紀晚澤好像對這個答案頗了些興致,“那餘下的精力,看來你還有別的安排?”
辛鵬神色漠然地搖了搖頭,“只是需要照顧家裏人。”
紀晚澤還要再問時,辛鵬含笑開口道:“紀總有什麽話,不妨直說,不用這麽兜圈子。”
紀晚澤噤了下,不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便也再沒了迂回的耐心,幹脆直接問道:“你對喬希很照顧,有什麽特別的原因麽?”
辛鵬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着紀晚澤,油燈在他的鏡片上,映出兩點光影,讓他的神态一時顯得有些詭異,稍沉吟了下,便坦然地開口說道:“我喜歡喬老師。”
這麽直白的答案,倒讓紀晚澤意外地嘶了口氣,臉上的笑意終是再也挂不住,繃起臉道:“喬希是我的太太,你覺得你這樣跟我說,合适麽?”
“是您問我的,我也只是據實以告。”辛鵬無畏地迎着紀晚澤的目光回道。
紀晚澤冷冷地看着辛鵬,生硬地開口說道:“好,既然這樣,咱們就開誠布公,我不希望你攪在我跟喬希中間,無論你對她是什麽樣的感情,都請你到此為止,你必須要知道,喬希是有夫之婦,你這麽做,是在破壞別人的家庭。”
辛鵬安安靜靜地看着紀晚澤,并沒與他針鋒相對,沉默了下,卻又忽然開口說道:“紀總,您相信佛語說的,報應不爽麽?”
紀晚澤心口猛地一凜,咬牙問道:“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辛鵬卻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才慢慢開口說:“我倒是不信的,天道難道還真的會去管那些善惡因果麽?最後,其實還是事在人為而已。”
紀晚澤冷哼了一聲,語帶有幾分諷刺道:“聽辛老師的意思,還是想替天行道不成麽?”
辛鵬搖了搖頭,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紀總不用心虛,我不過随口一說,只是忽然想起來,那天在這裏遇到喬老師時,正好是在個寺院的門口,便聊了幾句神佛之事,喬老師說她不信佛,我便想起問問您是不是信。”
紀晚澤也随着辛鵬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握起拳頭說道:“喬希不信的東西,我自然也不信,你更不用跟我說這些話,你既然讓我有話直說,就也不用與我賣關子,我要告訴你的只是,請你,以後離喬希遠一點,除此之外,咱們沒有其他的需要聊了。”
辛鵬聽了點頭,“好,您的态度我知道了,我有點兒困了,要是您不介意,我先去睡一會兒。”說完,也不等紀晚澤再說別的,大喇喇地轉身,往屋裏走去。
紀晚澤怒不可遏,卻似乎又毫無辦法,深吸了幾口大氣,才又頹然地坐了下去。
他腦子裏想着辛鵬說的那句“報應不爽”,心裏一陣難以抑制的忐忑,一方面有着他自己的心虛,另一方面卻又不禁疑慮,辛鵬到底是站在怎樣的立場來同他說這樣一句話?因為他曾經對婚姻的不忠,即便該若有報應,又與辛鵬何幹?他到底在這中間,在扮演着一個什麽樣的角色?
紀晚澤渾渾噩噩地這樣想着,伏在桌上,不知何時地便也睡了過去。
天亮的時候,他是被喬希喚醒的,她蹲在他身邊輕輕地喊着他的名字,看見他迷茫地張開眼,有些擔憂地問他:“晚澤,你怎麽在這睡了?屋子裏不是給你收拾好了?”
他甫一睜眼便看見喬希在身邊,想都沒想,便伸臂一把把她攬進了懷裏,喬希被唬得一怔,醒過神來,下意思地撫着他的背問道:“怎麽了?做噩夢了麽?”
紀晚澤搖頭,更緊地擁了擁喬希,卻只是沉默不語。
堂屋裏有腳步聲響起來,喬希掙了掙,想要起身,卻沒掙開紀晚澤的懷抱,身後便有聲音詫異道:“紀總,您一夜沒睡麽?”
紀晚澤聽見辛鵬的聲音,手臂更是不肯松開,有些挑釁似的昂頭看着他,啞聲道:“你畢竟是客,房子當然要讓給你住了。”
辛鵬一臉歉然,“我看裏邊地方挺大,足能住開咱們兩個,還以為您過一會兒也就去歇着了,早知道這樣……真是不好意思……那……我今天正好也要回去了,您趕緊進去睡一會兒吧。”
喬希聽辛鵬這樣說,有幾分詫異地轉頭問他,“你今天要走了麽?怎麽提前也沒聽你說?”
辛鵬抿了下唇,別有深意地看了眼紀晚澤,才說道:“原本也是這幾天就要回去了,我母親那邊不能一直托付給姨母照顧,而且現在這邊住的地方也不方便,我也就不再叨擾了,就是出了這樣的事,我本該留下幫忙,這樣走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紀晚澤聽說辛鵬要走,心裏一松,當下也不等喬希說什麽,擁着她站起來便說道:“沒關系,這有我呢,你家裏既有事,就趕緊回去吧。”
喬希似是有幾分不舍似的問:“你是現在就走麽?還要收拾下東西麽?要我幫你做什麽嗎?”
辛鵬遲疑了下說道:“我手機還在屋裏,大約也是壞了,我需要打幾個電話,您要是方便,就陪我去趟小賣部那邊吧。”
喬希聽聞,從紀晚澤懷裏掙出來,說道:“好啊,現在就去嗎?等我去拿下鑰匙。”
紀晚澤也不好再攔住,看喬希去了外婆屋裏拿鑰匙,眯起眼看了看辛鵬,只淡漠說了句,“你出來那麽久,是該回去了,早點回去,家裏人也好安心,大家都能安心。”
喬希陪着辛鵬去小賣部打電話,紀晚澤回到屋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地等着她回來,等得幾乎沒了耐心的時候,才終于看見喬希進了門。
看見紀晚澤仍是沒有睡,喬希有些意外,坐到炕邊,給他掖了掖被角,柔聲問:“晚澤,你是不是哪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來給你看看?”
紀晚澤搖了搖頭,拉住喬希的手,仔細地看了她半晌,才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試探地開口道:“小希,昨天這場火之後,一晚上我想了很多,生命有時候實在是太脆弱,當時真要有什麽意外,我恐怕到死都有遺憾和愧疚……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錯,你怪我,不相信我都是應該,如果……如果,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想要離開我,無論什麽時候,你都直接告訴我,不用管我的感受。”
喬希聽了紀晚澤的話,只是默默地注視着他,許久都沒有開口。
紀晚澤說完,看着喬希的反應,便又有些懊惱起來。
喬希能說什麽呢?以她的性格,幾乎從不願去主動改變什麽,即便真的有了別的想法,又如何會同他直言不諱?到頭來他不僅探不到她心底的話,而且萬是事情并沒有不可收拾地朝着最壞的那個方向發展,他這樣的話,反倒是讓兩人間會有了罅隙……
他在暗暗嘆了聲,心裏忖着,對于這樣的問題,喬希大約多半會說:“怎麽想起說這些,你累了,先睡會兒吧。”
他看着喬希把他的手臂放回被子裏,再又掖了掖被角,慢慢地站了起來,對他淺淺一笑,他等着她雲淡風輕地把這個話題岔過去,自己便佯裝困了,立即睡去,可就在準備着要阖眼的那一刻,卻聽她淡淡地說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