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是真難找

其實沒什麽好說的,畢竟貧窮的地方哪怕是一丁點兒苦難,就能像天塹般不可逾越。

酗酒成瘾的丈夫喝醉了喜歡動手打人,在某次揮拳頭時沒站穩,倒黴地摔到了頸髓,癱瘓在床。頂梁柱倒了,懷孕的妻子瞞着家裏人想去醫院打掉孩子。

年邁還雙雙帶着病的公婆在鏡頭前一邊哭鬧一邊死死拽着兒媳婦的衣裳,要把她從醫院拽走,要她把自己的孫子生下來。

有一些演的情節和特意補拍的鏡頭,但實際情況大致相同。

節目組一向是勸和的。

左寒已經出生了,可見調解得很成功。

阮老板好一陣沉默,嘆了口氣,“阿姨也是不想再受拖累吧?”他試圖安慰左寒。

左寒輕輕笑了一聲,否認,“不,她是想把孩子打掉以後可以更好地照顧我爸。”

左寒一直覺得很可笑。

他媽孫小蘭是這樣的人,滿腦子自我奉獻和犧牲,思想傳統,習慣忍耐,可能人人了解她之後都會誇一句“賢惠”。

可她這一生又得到了什麽,除了這句“賢惠”。

“這樣的家庭憑什麽生孩子?”左寒語氣平靜,仿佛自己是個外人。

阮老板以為他在為曾經差點被放棄而傷心,其實相反,他是從未覺得自己應該來這世上。

他多希望他媽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反抗能成功。

“走吧。”左寒撐着膝蓋慢慢站起來。

老板娘不在,他不能礦工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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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前院,鞏明正坐在廊下的秋千椅上通着電話,見了左寒回來,當即挂了電話湊上來。

“左先生是omega吧?”

他大概注意到了櫃臺上的omega腺體激素替代藥。

幾百年前,人類基因被宇宙射線污染後,部分人類出現了基因返租現象,頸後出現新的腺體,也随之顯露出獸類第二性征。

這部分人類不再适用原有的性別分類,科學家參考獸群的性別特征,從男女兩性外再度分出ABO性類。

然而,進化時間尚短,基因根本沒有進化完善。幼年時期的alpha和omega會因為精神力不足而控制不好自己的獸類第二性征,露出獸類的耳朵、尾巴,甚至是爪子。

落後的村莊裏依舊保持着原始的男女雙性性類,也就是說,幾乎都是beta。

所以年幼的左寒一度被當作妖怪。

左寒自顧自收拾着院子裏零散的物件,全當鞏明是空氣。糾纏過他的人不少,不過第一次有人是為了陳年舊事。

锲而不舍可能是鞏明最佳的品質,他又換了個話題。

“我聽幾個村裏人說,左先生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回孫小蘭被她婆婆打罵,你看不過眼上去推倒了老太,結果孫小蘭反過來批評你不尊重老人,要你道歉。”

那時老太作勢躺在地上不住哀嚎,拉着人就要哭訴一遍自己被孫子打了,胡攪蠻纏了很久。

“我怎麽這麽命苦啊,養了個白眼狼,要是沒有我,你早就被孫小蘭這個挨千刀的賤人攪成肉泥了!”

她說過很多次,這些話估計村裏每個人都會背了。

鞏明會知道也不奇怪。

左寒渾身已經凍僵了,他盡力克制着指尖的顫抖,将注意力集中在手裏的活上。

于是鞏明變本加厲,“這件事是不是左先生主動離家的導火索?”

“或者說,這是左先生內向不愛說話,不再輕易向別人交付信任和情感的原因?”

左寒依舊不發一言,好像對這些事全然不關心,也不覺得鞏明的話冒犯。

情感被隔絕在意識外,他真的什麽也沒想。

這位城裏待慣了的記者先生不過是試圖在他的性格形成上刨根究底,找到“童年的病因”,好像他這樣的人是錯誤的、殘缺的、怪異的,而他的錯誤、殘缺、怪異也是有跡可循的。

左寒不覺得。

天擦黑,氣溫降得很快,今天做不完了,這個木箱。

他将工具歸攏好,擡腿往裏屋走。

“你不好奇家裏的近況嗎?回家看看吧,老太太要給你父親再讨個老婆了。”

“拿的應該是左先生寄回家的錢吧,雖然老太太只字沒提,但左先生寄了信回家,也沒個字條,不就是寄的錢嘛。”

鞏明故意放出了自以為最傷人的信息,妄圖再從左寒臉上看到一些情緒波動。

然而左寒只是回過頭靜靜看了他一眼,又坐到前臺記着今日的民宿管理日志。

幾萬塊錢在城裏不算個什麽,放鐘涵村那種窮地方确實是筆巨款。

鞏明說的話是極有可能的。

但無所謂了,就當扔了,雖然這筆錢應該算是他賣腺體的錢。

他的錢一向留不住,也不是第一次了。

鞏明難得有些挫敗。

他們臺這幾年越做越差,收視率和其他地方臺沒法比較,勉強學着請了幾個明星搞了個綜藝,結果不倫不類的,收視率撲得更狠,招了同行不少嘲笑。

老節目回訪的點子就是鞏明想出來的,時代在發展,社會觀點也在變化,每個人看問題的側重點不同,一定會有矛盾,而只要有矛盾沖突就有熱度。

鞏明剛跟臺裏打過包票,他覺得左寒有故事感,可以繼續挖掘左寒離家後的生活狀态和心理變化,也希望左寒能一起回一趟鐘樓村,見見剩下的親人,有一些情緒上的碰撞。

孝道傳承,婆媳關系,奉獻精神,個人意志,自由平等,特殊性別的自我認同,個個都是當下的熱門話題。

鞏明有把握,這檔節目一定能火,只要左寒能配合。

到那時,他在臺裏一哥的位置就穩了。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開口的木箱已經做好,釘子釘得很随意。左寒拎着木箱忽然有些茫然。

每一塊土地都有主人。

他轉了轉,将那破箱子放在拐角處的公共綠化叢裏埋着。

鞏明守在這裏成天勸他,那條花斑狗最怕生人,已經好幾天沒出現了。

這幾天左寒常到阮老板的攝影樓裏躲清靜。

“左寒,幫我拍個宣傳照呗,我擺在門口當招牌。”阮老板見他直着眼睛發呆,便主動引他說說話。

“好。”

室內開了暖氣,左寒換了件誇張又豔麗的紅藍色拖地長裙,坐在落日海灘的虛假布景中。

是小年輕們最喜歡拍的那種氛圍感民族藝術照。

修長骨感的身材像是天生的衣架子,清晰的下颚線給精致的五官添了點格調,美得雌雄莫辨的同時又處處合理。

“左寒。”阮老板忽然拿下相機,叫了他一聲。

“嗯?”

“你不高興?”

“沒有。”

阮老板只是忽然有種錯覺,面前的這個人好像離他很遠,好像比布景更不真實。

“你說要跟我學攝影的呢?”他問。

“再說吧。”左寒垂下眼睛。

“你找到小花了嗎?”阮老板試圖再聊聊左寒關心的問題。

“沒有。”

“哎,天越來越冷了,估計是……其實也有可能被收養了呢。”

可能性很小,這裏游客多,沒有店家願意收留,又不是名貴的寵物狗,給兩口飯還行,萬一咬傷了人,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但左寒點點頭,“我也覺得,它應該是被收養了。”

趕在十二月中下旬,“再訪鐘樓”第一期播了出去,左寒得知孫小蘭已死時那個錯愕的表情被放在了下期預告裏。

随後出現的還有佝偻着腰的老太,她死命拽着記者的手哭訴,“現在人也不回來了,白養他那麽多年,我沒幾天能活了,希望電視臺領導能幫我找到我孫子。”

命真的很硬。

大概是覺得他發了財,想要更多,左寒對這種心理還算了解。

他不知道節目的播出效果,只是明顯感覺賴在民宿裏的這些人逼他逼得越來越緊,攝像機也是成天架起對着他。

那估計熱度還挺高的。

之前給花斑狗做了個狗窩的事自然也被拍了下來。就算他一言不發,加上畫外音解說也能湊點素材。

到時候又是什麽樣的評價呢,還會扯到他的童年嗎,還會把他放在砧板上剖析他的性格和成因嗎?

隔日,左寒照常打掃好衛生,然後平靜地走出院門。

難得沒人盯着他,估計都在房間裏開會。

青石板被踩出了點點回聲,在處處蕭條的街裏很是突兀。

同樣突兀的還有街角停着一輛高檔黑車。

被故人堵住的時候左寒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左先生?”身後,鞏明追了出來,架着攝像機的副手也随之跟了上來。

“左寒先生。”面前站的是許久未見的李濟航。

左寒覺得沒意思,每個人都叫他“先生”,這兩個字好像已經跟麻煩綁定在了一起,讓他形成了一聽到“先生”就想嘆氣的條件反射。

“這位是?”急跑了幾步,鞏明喘着氣,語氣裏透着點興奮,蹲守了幾天,終于發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社會關系。

下一秒,後車座門打開,一條長腿跨了出來。

左寒不禁有些愣怔。

是姚琛澤。

這人居然大老遠跑來了晉城。

alpha渾身的低氣壓,沉着臉掃了眼攝像機,對着跟下車的随從微微偏了偏頭示意。

很快,兩名随從走過去強硬地收繳了攝像機。

“幹什麽!幹什麽這是?”鞏明趕忙去争搶。

李濟航在一旁規規矩矩解釋,“聯盟法規定,軍政處要員不允許入鏡。”

“我們保證不會播出這一段!”素材都在裏面,鞏明急得冒起冷汗。

“請配合我們工作,查證後會把設備還給你。”李副官一向禮貌。

姚琛澤就沒那麽好的脾氣了,“趕緊滾。”他一腳踹上車門,擡手示意随從把人丢遠點。

被拉上車的時候,左寒還沒回過神來。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想起過這個人。

但前幾天,在看到入住的記者身份證所在地都在首都時,他短暫地懷疑過是否又是姚琛澤要搞鬼。

“你是真的難找。”姚琛澤開口還是這句抱怨。

左寒愈發沉默,也覺得自己可笑。

他拿了姚琛澤的錢,往家寄信,引來了記者,記者的報道,隔日的功夫又引來了姚琛澤。

原來他們丈量土地的方式不同,他是用腳,用長途汽車,別人用高鐵,用飛機。

在他眼裏很遠的地方,其實就是須臾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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