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膽大包天
段久屬實是有一點能言善道在身上的。
我看着梁宴坐在燭火交映處沉思的臉,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只能默默地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給段久豎了個大拇指。
高!實在是高!
“君子生而為民不惜身,當為天下計”是段久考上狀元的那一天,他聽诏入宮,走在路上問我“為官者當如何”時,我随口回答他的一句話。“萬劫不複亦不悔”是好幾年前梁宴下密诏要整治世家舞弊現象,我被世家聯手構陷惹得一身髒水的時候,坐在陰暗的地牢裏對他說的。
至于“成為陛下的宰輔從未後悔”這種話……這純屬是在扯淡!
我可後悔了!我後悔死了好嗎!再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死都不會再選梁宴當皇帝的那種後悔好嗎!還有,我那原話明明是“成為梁朝的宰輔我沒有一天後悔過”,怎麽就被人掐頭去尾還順帶更改了我效忠的對象呢!
段久,我親愛的好兄弟、好同僚,誰教你把這一套颠倒陰陽的本事用在我身上的?!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我知道深夜皇帝傳喚在為官者眼裏十有九兇,段久故意岔開話題甚至真真假假的捏造出一些話來糊弄皇帝,無非是他意識到了梁宴傳他進宮是為了什麽,而梁宴要吩咐他做的事情很大可能段久并不願意做或者做不到,所以無奈之下只好拿出我這個已死之人做擋箭牌。
我理解段久,換我我也毫不客氣的利用自己的好兄弟,但這并不妨礙我在心裏變出個小人給他取名段久,然後拿着虛空的針在他身上紮洞。
我邊紮邊盯着梁宴出神。
傳玉佛寺的兩位大師進宮……招魂……梁宴到底是想幹什麽?
他不會真想把我的魂魄困在後宮世世代代不得往生吧?!
“狗東西。”我盯着梁宴的側臉惡狠狠地罵道,順帶把心裏的小人當即改名換姓叫“梁狗”,換了一把更大更粗的針在他身上猛紮。
姜湘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盯着梁宴的臉不挪眼,聽到我發聲才偏過頭來看了一眼,然後又飛快的轉過頭去盯着梁宴,雙手捧臉,一臉含羞樣道:“你罵誰呢大人?哇,這皇帝生的真的好好看,比我父王和我皇兄兩任皇帝都要好看。”
“好看嗎?心腸狠毒換的。”我揪着小女鬼的衣襟把人……把鬼轉過來,看着她那雙滴溜溜轉來轉去的眼睛教育她:“做人不能只看表面,長得好看的都是有毒的。比如你看的梁宴,他能笑着砍掉你的九族,轉頭再讓你身敗名裂、家破人亡,你還覺得他好看嗎?”
姜湘眨巴眨巴眼睛,又望向梁宴:“好看啊。品行不端關他容貌姣好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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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語塞,一時半會竟想不到更好的話去反駁,只能看着姜湘颠颠地又跑去梁宴面前拄着腦袋蹲着,仗着自己是個鬼明目張膽的去看燭火下梁宴那張臉。
燭火晦暗不明,襯的梁宴的臉也明明暗暗。他在那樣的燈光下捏着手裏的書冊沉默了許久,直到蘇公公又上來為他添了一壺茶,我才看到梁宴動了動身子,問道:“是我太着相了嗎?”
他這句話明顯是問給自己聽的,可蘇公公還是站在一旁嘆了口氣,答道:“陛下只是太想念大人了。”
“段久不信鬼神,是因為他無所求。可我有。”梁宴在空蕩的藏書閣挑了下嘴角,又很快放平回去。他站起身,就好像把他那身堅硬的帝王盔甲又穿了回去,依舊挺直着他的脊背,說道:“走吧。”
我習慣性的跟着發號施令的梁宴走了幾步,又在快走到姜湘身邊的時候停住了腳步。
我搖了搖頭,懊惱自己當了鬼之後怎麽總容易出神,順帶把真想跟着梁宴一起走的小女鬼拉回來。
姜湘的臉上滿是不滿,戀戀不舍地望着梁宴負手而走的背影,扭着頭撅着嘴看我:“大人你幹嘛?”
“我幹嘛?我再不拉你你魂都跟人跑了。”我擺起原先給皇子當先生的架勢來,抓起桌上梁宴沒拿走的書卷往她頭上敲。當然,姜湘是觸碰不到書卷的,我也只是做做樣子吓吓她。
姜湘見拉扯不過我,一轉頭又見梁宴早就走的沒影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忿忿道:“大人,你為什麽那麽讨厭陛下?”
我去拉姜湘的手一滞,指節就這麽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
為什麽那麽讨厭梁宴?
原因當然很多,他自大、狂妄、偏執,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這個瘋子把我引以為傲的許多東西都踩在腳下,一遍又一遍地折損我的自尊,讓我無時無刻不想一刀給他個了斷。我不是讨厭梁宴,我是恨他,恨他的理由能不眠不休說上三天三夜。
可當姜湘這麽問我的時候,我的腦中閃過的不是掐着我的脖子說讓我死的梁宴,也不是帳帷之中抵着我的身子羞辱我的梁宴,而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怯生生縮在宮牆邊,扯着我的衣擺,問我可不可以陪他的梁宴。
那是我見梁宴的第一面。
第一次見到梁宴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麽,只聽跟在他身後的太監小心翼翼地喚他“四皇子”。那時我是太子侍讀,跟宮裏面幾位皇子都打過照面,唯獨對這個所謂的四皇子一無所知。後來我才知道,梁宴的生母不受皇上待見,連帶着生的兒子,在老皇帝眼裏也不過是個透明人,連提起的必要也沒有。
見到梁宴實屬是偶然。
我只是站在朝晖堂外面,等待與人寒暄的太子殿下出來,感覺到有人在扯我的衣擺,一低頭就看見兩尺高的孩子縮在宮牆邊,一只手扶着牆,半個身子都躲在牆後,一只手伸着,有一搭沒一搭的拽着我的衣服。
說梁宴是個孩子,其實我當日也沒多大。只是我是從戰場上刀光劍影九死一生撿了條命回來的,跟這些從小生活在錦繡富貴裏含着玉長出來的皇子們氣質上就有很大的不同。我端着手,在仆從着急上來拉梁宴的動作裏,恭敬地彎了彎腰,喚道:“殿下。”
梁宴穿着有些破舊的冬襖,料子是很多年前的款式,太監拉扯他的動作一大,就有棉絮順着針腳不好的線縫飄出來。可梁宴任由膽戰心驚的太監拉着,就是拽着我的衣物不撒手,死死地望着我,近乎執拗地扯着我問道:“大哥有人陪,可我沒有,為什麽?”
梁宴這問題問的莫名其妙又格外怪誕,我當日明面上已是太子一黨,和其他皇子都得劃清界限泾渭分明,更何況是憑空冒出來的,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自然得更加敬而遠之。
我往後退了兩步,使了勁把梁宴拉着我的那只手扯下去,站在太子能看得見我的範圍裏,表忠心道:“殿下,我是太子的侍讀,若您有什麽事,還是跟太子殿下說吧。”
內堂的太子瞧見外面的動靜,本想出來看看,可又在看清梁宴那張臉後止住了腳步,毫不在乎地沖我點了下頭,繼續和內堂的夫子拉攏談話。我心下明白,梁宴在這宮裏的地位太低,除了皇子的名頭一無是處,心高氣傲的太子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也不屑因為他的糾纏而站出來替我解圍。
帝王家皆是唯利是圖之人,當日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遺孤,得皇帝垂憐才能在太子身側茍活,實在沒有什麽值得警惕的價值。我把眼底的仇恨和嘲諷收斂的很好,只是理了理略微散亂的衣物,側過身,繼續在寒冬天裏等那個與人閑談的太子。
梁宴就那麽望着我,看了一會,突然道:“大哥有人陪,可我沒有。等我坐到大哥那個位置你就能來陪我讀書了嗎?”
我赫然擡首,看向大逆不道的梁宴。
跟着梁宴的小太監已經吓的雙腿發軟跪在地上,止不住地沖我磕頭,嘴裏哀求道:“沈學士饒命!四皇子年幼無知,實在是童言無忌啊!求求您不要告訴太子殿下,四皇子只是一時失言啊!”
梁宴雖然不受寵,但他身邊到都是些對他忠心的人。我看了眼頭都磕出血來的小太監,點了點頭,把目光又放到梁宴身上。
梁宴看上去并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話,只是站在那裏靜靜地望着我,像是在等一個答案。
冬日裏的陽光很耀眼,照的人皮膚上都帶着暖意。身後不遠處,工于心計的太子還在努力巴結着朝晖堂的太傅。身前,年幼的梁宴還在等着我的應答。
我勾起唇,在沒什麽人在意的宮牆邊難得的笑起來,對梁宴道:
“膽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