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疼
為什麽?
你嫉妒呗!你報複呗!你都頭頂一片青青草原了能不發瘋嗎,活該!叫你耽誤人家姑娘的桃李年華,沒一刀捅死你都是後宮的妃子們心慈手軟,要娶皇後的時候你天天死命地催我,如今又說人家全無情意,好事都讓你占了,得罪人的事全讓我給你擔着。
狗東西!烏龜王八蛋!
我看向別處,憋着氣,并不搭理梁宴。
梁宴索性也沒等我開口,自顧自的繼續道:“原先我也是打算留着那孩子一條命的,蕭嫣跟那侍衛兩情相悅,朕自然也不能棒打鴛鴦,用皇後暴斃的借口送她跟她的情郎雙宿雙飛也不是不行。只是可惜啊……”
見我扭頭望他,梁宴停頓了一下,伸手把我剛掙紮間扯開的頭發挑到一旁,就着我剛半坐起來的身子,突然把頭搭在我的肩膀上,以極輕的聲音說道:
“沈子義,你那天打我的那巴掌,真的疼,疼的我現在都還記得。”
疼不死你。
“疼了就抹藥,傷了就找太醫,太醫院在你眼裏是不存在嗎?我就不信若大個皇宮,那麽多靈丹妙藥,還治不好陛下臉上那點疼。”梁宴的下巴尖抵在我的肩窩,衣領掃過的地方帶起一陣酥癢,我心裏煩躁的不行,推又推不開他,只能破罐子破摔的用力撞了一下梁宴的肩膀,沒好氣道:“可惜什麽?要說你快點說,別瞎耽誤功夫。”
“啧,不愧是沈大人,一點都不谄媚主上,夠狠心。”梁宴靠在我肩上沒動,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能聽他繼續說道:“可惜的是,骁騎将軍太寵這個嫡女了,蕭嫣實在是金閨閣長大,一點都沒見過險惡人心。她竟然讓自己的貼身宮女明目張膽的把自己寫的信送回家,那信裏還把事情的真相以及送她出宮的籌謀的寫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就差把她與人私通的消息昭告天下了。”
“信是被別人發現了,還是被有心之人攔了下來?”我皺着眉,在腦中仔細回想了一下骁騎将軍府的形勢,猜測道:“是府內人想把消息傳出去,好讓骁騎将軍騎虎難下,不得不舍棄這個女兒?”
“聰明。”梁宴把玩着我垂在身後的長發,“将軍府上的側夫人,做了一輩子的側夫人了,估計是做的足夠憋屈,早就想扳倒蕭嫣和她的生母了。逮到這麽一個大好的機會,她當然要好好利用一番,她把信攔了下來,看過了之後托了人就要把消息往京裏散播。”
我的眉心緊蹙起來。
當朝皇後與人私通還懷有子嗣,甚至想通過假裝暴斃的手段逃出宮去與人私奔,這消息但凡要是傳出去一點,都是震驚朝野的事情。蕭嫣名聲毀了不說,按照刑律還要被處死,連帶着整個将軍府都要受牽連。而骁騎将軍哪怕再疼這個女兒,要想保住全府上下人的性命,都必須大義滅親,與蕭嫣劃清界限。若是再被朝中某些勢力的有心人得知此事稍加利用,那就是君臣離心,動搖社稷根本的大事。
我的手微微抖起來,指節下意識的在桌上輕輕敲擊,心裏已經在盤算着如果發生最壞的情況要如何應對此事。
梁宴終于把他那該死的尖下巴從我的肩窩上挪開,坐到地上的軟墊裏,只是雙手還撐在桌子上,把我環了個圈。他盯着出神的我看了一會,突然問道:“我發現你一緊張就會手抖,好像是控制不住的,怎麽回事?”
Advertisement
我盯着殿門口神游思索的眼神收回來,在自己放在桌上不停顫動的手上掃了一眼,不動聲色的把那只手背到身後去,沖梁宴揚了揚下巴道:“小時候的習慣罷了。繼續說,這都過了這麽多天事情還沒傳開,你把人控制住了?”
“在大宅裏動動歪心眼的婦道人家,哪懂得什麽朝野上的權衡利弊。也虧得那位側夫人一生都被困在宅院裏,不認識什麽政派裏的大人物,找的是市井間最普通的販夫走卒幫她傳遞消息。跟着宮女出去的暗哨覺得情況不對,當即就把人給扣下了,那封書信,最終沒能飄出将軍府。”
梁宴的視線在我背過身去的那只手上一觸即收,又看向我的眼,挑了下唇:“事情表面上看是沒洩露,可誰能承擔起這萬一的後果呢。骁騎将軍知道了這件事後,當晚就把那位側夫人和所有接觸過書信的下人們都處理幹淨了,然後他就急沖沖的進了宮,來找我請罪。皇後肚子裏那個孩子留不得了,老将軍比我更清楚,我當然可以大發慈悲的饒那孩子一命,可若他日東窗事發,這責任,可不是将軍一家擔待得起的。”
“所以你下了手?”我看着梁宴,眉心緊蹙。“這事明明應該是蕭府的人動手,可我問過內務府,那碗湯藥是你讓人送過去的。”
“是,我一開始不就告訴你了,是我殺了她的孩子。”
梁宴伸手點在我的眉心,把我皺着的眉宇撥開,手指從我臉上一路滑下來,在唇上停留住。
“你還記得嗎,奪嫡前的那一年,你在江南被二皇子一派絆住了腳趕不回來,太子派了精銳在獵場要暗殺我。是蕭将軍帶人在獵場幫了我,讓我能活着撐到你回來。”梁宴垂下眼,把所有的情緒都掩蓋在這個動作下。“忠臣難求啊,老将軍跪在我面前求我出手救救蕭家,我能不救嗎。湯藥是骁騎将軍從府裏帶過來的,誰去送已經不重要了,我何不出手賣将軍一個人情,讓他和他唯一的女兒還能維持情誼,相安無事?當一次劊子手,換一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多麽劃算的買賣。”
我皺着眉不說話。
說到底,梁宴其實也沒做錯什麽,孩子不是他的,拍板要殺孩子的人也不是他,他只是難得心軟了一次,幫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将軍保全了父女情意和滿門榮耀。這件事情處理的滴水不漏,除了蕭嫣失去孩子的肝腸寸斷,其他并沒有任何人有損失。
可我的心裏就是開心不起來。
一方面是因為蕭嫣肚子裏的孩子成了家族利益的犧牲品,加上我對蕭嫣的愧疚;另一方面是……
我看着梁宴臉上不甚在意的表情。
沒有一個帝王沒殺過人,我清楚。帝王座下萬骨枯,梁宴手上沾的血不比我少,更何況這個孩子與他并沒有什麽關系,于情于理這都并沒有什麽不妥。蕭嫣很看重這個孩子,她不會相信意外滑胎這個說辭,也一定會深究害死她孩子背後的主謀。
梁宴當這個主謀再合适不過了,畢竟他是一國君主,握着整個蕭家的命,哪怕蕭嫣再恨他,也并不能拿梁宴怎麽辦。
可我想起那晚我沖進宮打了梁宴一巴掌的時候,梁宴臉上的表情雖然淡淡的,看不出什麽情緒,但我那一瞬間是真的覺得,梁宴在難過。他明明早已為此事想好了周全的辦法,就差一步,假若蕭嫣沒有寄出那封信,他分明是可以保全所有人瞞天過海的。
我經常罵梁宴是狗東西、狼崽子,甚至從一開始,我就教梁宴要成為一個冷血的上位者。
可梁宴不是。
拉着我挑衣服、買玩具的是梁宴,去祝國寺給那孩子上香祈福的是梁宴,盯着我寫祈福簽文的也是梁宴……我能看得出來,梁宴沒想害死他。坦白點說,哪怕是蕭嫣寄出了那封信,梁宴其實也是想把那個孩子留下來的,是骁騎将軍,分明是他,分明是整個蕭府承擔不起欺君罔上的責任,分明是骁騎将軍一邊想挽留住父女之情一邊還想保全住整個蕭家的聲譽。
皇後紅杏出牆還有了身孕,陛下有龍陽之癖不聞不問還幫忙遮掩。骁騎将軍分明是利用好了信裏所寫的這一點,拿以往的護龍有功去感化梁宴,讓梁宴不得不和他綁在一艘船上。
梁宴敲了敲我的手,挑着眉看着我。我低下頭,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捏緊了拳,指節都攥的發白。
“想什麽呢?”梁宴的手還停在我的唇上,吸引注意般按了兩下。
我的眉頭自從開始聽這件事就沒松開過,在梁宴手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把,又擡眸看他,順帶補齊了我剛才心裏沒說完的那句話。
另一方面是……我有一瞬間的心疼梁宴。
如果說我扛着整個朝堂的正常運行,那梁宴就扛着整個梁朝的風雲叵測。我和他肩上的擔子都太重,稍有差錯就是國計民生,這些年來,喜歡和不喜歡的事都要幹,願意和不願意的事都要做,既得救萬民于水火,還要在陰暗處執刀落筆殺人越貨。
有時候我都覺得,我活的越來越不像自己了,我只是沈大人,沈宰輔,而不是沈棄。只有偶爾在和梁宴激烈的争吵間,在那些滿腔怒火放着狠話互相不客氣地喊對方姓名的時候,才有出神的片刻覺得,我還握着自己幹淨的靈魂活在這個世上。
滿手鮮血的活在這個肮髒的世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