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下地獄吧,和我一起
我尚且如此,那梁宴呢?
他當真如同他表現出來的那般一樣,對這件事情毫不在乎無動于衷嗎?
昔日他放在心裏感激尊敬的老将軍,跪在地上磕頭請罪求他放過蕭家的時候,得寸進尺求他去當這個惡人的時候,他心底有過失望嗎?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龍椅裏,享的是無邊的尊貴與榮耀,可那龍椅之下,又有多少人伸長了手想把他拉下來?有多少厲鬼和白骨等着他下地獄?
高處不勝寒。
我想。
紙上得來終覺淺,詩文裏的話從來都不是随便說說,史書裏輕描淡寫記載的一段詞,也許就是困在這深宮樊籠裏的某個人,道不完的一生。
我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突然感到唇上一輕——梁宴拿開了壓在我唇上的那根手指。我嘴裏的半口氣剛吐出去,下一秒,梁宴帶着涼意的唇就覆上來,和我唇間的溫度交疊,帶起一片溫熱。
“這已經是你今天第三次走神了。”
我垂在身側的手指屈起又放平,放平又屈起,最終還是沒能揚起來,在梁宴還帶着淡淡紅痕的臉上再來上一巴掌。
梁宴看着我,仿佛穿透我沉默的态度和平淡的眼神,看出我裹挾在層層僞裝下的那顆跳動的心髒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你在心疼我?”梁宴猛地笑開,連帶着眼角的弧度都彎下去,像被一碗肉湯燙暖了心肺的大尾巴狼。他勾着唇,把剛才撤離的距離又拉近回來,說話間談吐的氣息灑在我的臉上,灼熱的發燙。梁宴低着頭,鬓旁的散發有些許蹭在我的鼻尖,落得有些發癢。他垂着眼,又輕聲重複了一遍他一炷香前說過的那句話:
“沈子義,你打我的那巴掌,真的很疼。”
梁宴的距離離我很近,為了拉開那些道不清說不明的氣息,我只能向後微微仰着身子,露出脖頸間繃緊的血脈。
我看着梁宴低垂的頭頓了一會,才偏過頭道:“疼就去看太醫,跟我說有什麽用,我又不會治病。”
“太醫要是能治心病,我們如今還會是這般局面嗎?”梁宴喃喃了一句,又擡起頭哼笑道:“這回算是你錯怪了我吧,古往今來,敢打當朝陛下還不被滿門抄斬的臣子,也就你一個人了。我白挨了宰輔大人一巴掌,沈大人不彌補我點什麽?”
我嘴角抽動了一下,扭過頭來看見梁宴那副挑着眉一臉欠揍的表情,實在沒忍住,又往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而後冷嘲道:“長嘴是給你說話的,陛下自己不開口解釋,如今到是要怪在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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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宴看着我不說話,只是勾着唇笑,那笑裏摻雜的得意和狡猾看得我心煩氣亂,只好偏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
“解釋……嗯,宰輔大人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梁宴捏住我泛着薄紅的耳垂,俯下身來靠在我的耳邊,笑道:“朕為什麽要和你解釋?不是沈大人自己說的嗎,我為君,你為臣,君臣有別。既然我們只是君臣關系,那你說,哪有君主向臣子解釋的道理?”
我蹙起眉,感覺到梁宴伸手在我的頸部輕輕摩挲了一下。梁宴習過武,手上帶着一層薄繭,在皮膚上滑過的時候留下一陣輕灼的刺痛,梁宴一邊反複摩挲着我脖頸的那塊皮肉,一邊輕聲嘆道:“我都在疼了,你得一樣啊。”
我還沒反應過來梁宴是什麽意思,梁宴就扼着我的後頸,突然低頭咬住了剛才被摩挲到發紅的那塊皮肉。
梁宴并不是意思意思的假把式,他尖利的牙齒用力咬在我的頸間,如同一匹野狼咬住了獵物的經脈。疼痛的感覺順着梁宴不斷加深的動作不停刺激着我的神經,我難耐的往後仰了仰脖子,身體緊繃,妄圖脫離這個野獸之口。
梁宴捏着我後頸的手很用力,除非我用足了力猛地推開他,不然就只能等着他破開我的血脈,在我的脖頸上留下印記。
我的手高高揚起,又在将要落在梁宴背上的時候收了力道,轉而去抓案幾上的書冊。還沒修整的指甲刮在平滑的書脊上,留下白痕和因用力而被翻卷劃破的痕跡。
梁宴最終還是咬破了我的頸間。牙齒從皮膚挪開的時候,就有血珠争先恐後的從細小的傷口間湧出,順着因疼痛而流出的汗液混成一團,被梁宴用手一抹,化成一幅霞紅的圖景。
我急喘了一口氣,一把把梁宴推開,捂着脖上的傷口沉着臉看他。梁宴唇峰還沾着一抹血跡,被他伸出舌尖一舔而過,而後站直了身子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赤裸裸的挑釁。
我起身欲走,又被梁宴環着腰一把攔下。
梁宴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白的小罐,伸手挖了點膏藥要來給我塗抹。見我捂着傷口不撒手,梗着脖子偏着頭,他眨了下眼,笑起來:“生氣了?我這不過是把疼奉還給你,算作扯平而已。松下手,沈大人,止血化瘀的好藥,千金難求呢,保證一點疤都不給你留。”
畢竟是當朝皇帝,再磕碜估計用的也是一等一的好東西。我嫌棄地看了眼梁宴手上的膏體,還是松開了手。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那膏體清涼,塗在脖間沒一會,灼痛的感覺就消失殆盡,我的臉色總算是好看了一點,騰出心思問梁宴:“我看蕭嫣還不清楚是因為她寫信才敗露的這件事,我想個法子告訴她?”
“不用了。”梁宴對着我脖頸上塗了藥的傷口“呼呼”了兩聲,才道:“骁騎将軍進宮會告訴她的,不過我想依着她的性子,該恨我還是會恨的。誰去說辭都沒有用,死掉的是她的孩子,誰都感同身受不了。”
“恨我的不少,多她一個也算不了什麽。”梁宴擡起頭,在我下意識皺起來的眉心上親了一下。趁我被分散了注意力去看他的時候,環在我腰上的手一用力,一把把我拉倒,和他一起在跌落在地上的軟墊裏。
我剛開始掙紮,梁宴就抱緊了我,頭埋在我的肩窩間,悶聲說了一句:“別動。”
我能聽他的那就叫見鬼,扯着梁宴的外袍就想把人扒拉下去。梁宴十足的不要臉,任憑我邊罵邊打就是不撒手,等着我手舞足蹈地揮累了,認命一般地垂下手,才稍稍松了點抱着我的力道。
“沈子義。”
梁宴松散的頭發在我頸間動了動,喚我的名字。
我望着殿內畫着烈火與神明壁畫的穹頂不應答,聽着梁宴的聲音傳進耳。
他說:
“沈子義,下地獄吧,和我一起。”
我想,
我和他一直都在地獄裏。
春潮回暖,殿外時不時有鳥雀振翅高飛,驚起一池魚水。風刮起地上的落葉翻卷,就像在舞一曲西域流傳經久不落的美夢。
暖陽欲至。
誰又知道莊生和蝴蝶到底誰夢誰歸?誰影誰憐?
想往昔的黃粱玉枕,又到底是供起了誰的一船清夢壓星河?
既然人生如夢,又何必在乎死後魂體去往哪裏。能無愧于天,無愧于地,無愧于黎民百姓,過往功績能在史書上留下輕描淡寫的一筆,就夠了。
就夠了……
我回過神來,看着姜湘扯了扯我的手,有點怯地躲在我身後,又壓不住好奇地探出半個頭,看向場上指着梁宴破口大罵的蕭嫣,小心翼翼地問我:“她怎麽了?”
“她心裏太疼了,要發洩出來,不然活着太苦了。”我摸了摸姜湘的頭,“別怕。”
蕭嫣掙紮着躲開宮女要拉她的手,幾步上前又推倒一個花瓶,不斷吼道:“你憑什麽!憑什麽!整個蕭家的命,憑什麽讓一個未出世的孩子抗?!”
花瓶殘渣粉碎,瓷片在空中橫濺。即使知道這些碎片傷不到鬼,我還是回過身去一把抱住了姜湘,而後掃了眼殿內,問姜湘:“徐楚呢?”
姜湘有些怔怔的,好半天才退開了小半步,指了指隔壁的內室,答道:“我看他挺怕吵架的,就把他放到遠一點的屋子裏去玩了,那屋裏有我認識的小鬼陪着他玩,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表情不忍的看着蕭嫣哭着被宮女們拉着往外走。離開殿門前,蕭嫣回過頭來看着梁宴,猛地笑道:
“陛下,臣妾也算與你夫妻一場,看着你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要親自過去探訪的樣子實在是不忍心啊。聽到托夢了你要去,聽到鬧鬼了你也要去,這麽情深義重的,那臣妾就祝陛下……”
蕭嫣揚着的紅唇嘲弄:“一個人長命百歲,孤獨終老吧!”
“你就和你那座什麽都沒有的衣冠冢一起,好好獨身一人活着吧!哈哈哈哈哈哈……”
蕭嫣瘋瘋癫癫的被人扶了下去,我扭頭去看梁宴,才發現他執起的筆已經停滞了許久,大片的墨順着紙張暈染開,都沾到了他放在紙上的手指間。
蘇公公站在一旁弓着身子,等到蕭嫣哭喊的聲音徹底飄遠,才小心地說道:“陛下,老奴幫您換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