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長命百歲,歲歲安康
發出噼裏啪啦聲響的,正是那盞燈的燈芯。
而燈芯每燒下去一點,我就能看到有紅線一般的東西從梁宴的體內被抽走,然後通過這盞燈變成金絲,再一縷一縷的送進我的身體裏。金絲飄進我的身體一點,随之我便感受到心口的暖流湧上來一點。
這便是我還能作為魂體存在的原因。
這也是我不能投胎轉世的原因。
“想投胎,那你就去吹滅那盞燈。”
一腳把我從奈何橋踹回來的神,從一開始就這麽對我說道。
我想着這句話,捂住自己的心口,下意識的想扭頭去看一眼梁宴,卻又在剛側過脖頸的時候停住。然後壓着自己心裏的沖動,一點一點,一寸一寸,把原本偏移的頭扭回來,把動搖的目光收回來,伸出手,輕微顫抖着去碰那盞燈。
吹掉它,吹掉它就能去投胎了……
吹掉它,吹掉它一切就都結束了,吹掉它這一世的愛恨嗔癡、仇恨與鮮血就都與你無關了。
你不是一開始就是這麽想的嗎沈棄?你許諾過的四海清平、河宴安寧都已經做到了,你該了無牽挂了才對。吹吧,吹吧,你已經死了,不過是一盞阻礙你投胎的燈,吹了它吧,為自己活一回吧。
吹了它……
我想不通自己為什麽在這一刻紅了眼眶,明明死的時候十分潇灑,并沒有多難過,而今要吹掉一盞燈,卻好像比當初選擇自戕時還難以抉擇。
但我還是俯下了身。
我靠近那盞燈,動了動嘴,就要呼出一口氣來。
那口氣呼到一半,還沒落到搖曳的燭火上,突然有一陣不知從哪裏的風襲來,卷起了壓在長命燈下面的一張紙,不偏不倚,正好堵在我往前送氣的嘴上。
剛做好心理準備要吹滅燈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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彳亍。
在我看不到的一旁,某位踹過我一腳的神明惡狠狠的朝地上“呸”了一聲,對着身邊人的屁股踹去:“你沒事吧?!你知道我花了多久的功夫才引導他找到這盞燈的嗎!他只要吹了這盞燈好好去投胎就沒咱倆啥事了,你非要橫插一腳讓他發現那張簽文幹什麽?!你是閻王啊大哥!多一個游魂對你有什麽好處?!”
“沒什麽好處,能讓你不痛快一陣也挺好。”被稱作閻王的家夥扭頭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無知無覺的梁宴,聳了聳肩:“沒有哪條天條規定做了閻王就不能心軟吧?我沒違反規定你有什麽可說的。走了,生死殿喝酒,去不去?”
神明嫌棄道:“對着一群要受刑的血糊糊的鬼,你還能喝的下去酒,可真有你的。”
“你去不去。”
“……去,等我。”
我從嘴上把那張簽文掀下來,看了一眼上面的字,愣了會兒神,又不可置信的望向梁宴。
多年前,有人在一場天壇祭祀的大典上,在祖宗神靈的見證前,嚣張地沖我揚着手裏那張折起的福簽,信誓旦旦的在我耳邊詛咒道:“我求的也是,祝沈卿……早入地獄。”
而如今,這張邊角微卷,些許褪色的簽紙上,早已風幹的墨跡刺的我眼角直楞楞的發疼。
上面寫着:
“沈子義,長命百歲,歲歲安康。”
講個笑話,祈福的時候我的宿敵問我求的什麽願。
我說:“祝你早登極樂。”
他說:“祝你早入地獄。”
然而神龛裏兩張簽文上明晃晃地寫着:
——“我願這海晏清平,天下安寧。”
——“我願他長命百歲,歲歲安康。”
人真是奇怪。
口口聲聲說着想我死的人,眼裏滿是對我仇恨的人,卻在這盞需要付出壽命的燈上寫着我的名字,用心頭血續着我這一抹游魂。
梁宴,你這是何必呢?
……
在老皇帝還執掌朝野的那個朝代,永寧四十八年,下了我人生記憶中最大的一場雪。以至于後來每每提到冬季,我的腦海裏浮現的都是那一年塞北怎麽化都化不掉的雪,和那掩埋在白雪下,凍到僵硬的屍體與凝結的鮮血。
我是實實在在出生在金玉窩裏的世家子弟,這一點真不是吹噓。沈家世代為将,是在戰場上救過太上皇,天南海北征戰沙場的将軍世家。到我父親這一代更是鼎盛,由于赫赫戰功和護龍有功,在我出生後沒兩年,父親就被封作鎮國大将軍,一時間風光無量,名聲響徹朝野。
我父母恩愛,家中這一代只有我一個孩子,從出生起我便備受寵愛,金銀玉帛享之不盡,是長輩族親千嬌萬寵捧着的、人人嘴裏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上趕着吹捧的金饽饽。
然而沈家的名聲越來越大,對帝座之上的人威脅也就越來越盛。父親并不是沒有遠見的人,為了能讓沈家安安穩穩的度日,他向皇帝自請撤去鎮國将軍的名號,帶着妻兒紮守塞北,再不回京。
老皇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口一句“沈兄,沈兄”情深意切的叫着,卻絕口不提把人留下來的事,反手爽快的在父親的請命奏疏上蓋了章。
那時我還是個咿呀小兒,話都說不全,就被父母抱上了馬,從軟香的金玉窩裏帶去了塞北的苦寒之地。
塞北的日子很苦,既沒有随處可見香味噴鼻的點心吃食,也沒有前呼後擁的仆從玩伴,有的只是一日複一日寒涼的風雪和崩掉了我兩顆牙的硬馍。以及把嗷嗷大哭的我抱在懷裏,卻忍不住看着我嘴裏豁口哈哈大笑的父母雙親。
這樣的日子很平淡,甚至稱得上有點艱難。但那時的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只不過短短幾年後,我甚至不敢再想起這段回憶,只能任由父母的面容在我的記憶裏慢慢模糊,變成我絕口不提的曾經。
永寧四十八年,我這一生都不會忘掉這樣一個年份。那年真的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場雪,母親新給我做的裘衣加了兩層棉,卻還是把我凍的天天縮在帳內烤着暖爐不肯出門。
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朝廷一封聖旨快馬加鞭的送到了塞北,說是接到密報,鄰國的部落會在年後攻打大梁,要讓父親出征,提前殺對方個措手不及。
這種消息實在是鬼扯,與塞北接壤的部落窮的每年都派使者來我們的營帳換取食物,怎麽會有那個膽子和能力去進攻大梁?父親憐惜要受戰火摧殘的百姓,屢屢向皇帝上書闡明這其中必是有誤會,希望朝廷能派使節前去了解情況。
只可惜,那些奏書全部都石沉大海,換來的只是急匆匆被派遣來塞北、像是早已預備好的十萬将士,和一封千裏加急的進攻文書。朝廷鐵了心要打仗,父親也只能嘆着氣,幾乎是無可奈何地穿上了戰衣,走上了出征的路。
可那時誰也不知道,這一走,就走進了上位者精心布置的陷阱,走進了一條充滿血的不歸路裏。
進攻、打仗、出征,全都是假的。唯有上位者與日俱增的猜忌心,和朝堂上那些爛在骨子裏的陰私詭計是真。
父親雖帶着沈家屈居于塞北,可朝堂內關于他的風言風語從來就沒斷過。在那些參他的奏章裏,他為躲鋒芒帶着整個沈家移居到塞北去,那就是別有居心,他為臨近的貧苦游民提供吃食,那就是與別國暗通款曲,與部落進行交易那就更不用說,肯定是通敵叛國,懷了不軌之心想要謀逆。
我後來參透了權謀,才明白這些風言風語本就是忌憚沈家的老皇帝內心的真實想法,只是借由大臣的口給了他一個冠冕堂皇可以下手的正當理由罷了。
總之,在那年冬季,在父親還在天真的、拼命的、向他效忠的君主上書,希望朝廷可以放過部落那些無辜百姓的時候,一場鏟除異己的驚天陰謀和一張涵蓋了沈家所有人的奪命巨網就已經悄然而至了。
大梁的老皇帝悄悄在年節朝會時,私下與鄰國達成了協議。大梁會先假裝授意沈将軍進攻部落,并派人在沈家軍的飯菜裏動手腳,等到沈将軍帶着隊伍走到雪原深處,提前藏在大軍裏的、和在雪原埋伏好的鄰國士兵就會沖出去把他們全部殺掉,再僞裝成雪崩降臨的假象,哀嘆一句“時運不濟”就算了結。
甚至為了讓這場大戲以假亂真瞞過所有人的眼睛,大梁還不惜兵卒,直接準備了十萬将士派來塞北,充當戲臺子上邊邊角角連一句詞都說不出來的配角。
而被當槍使的北荒部落,只需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在事後上一封文書,說自己癡心狂妄不該觊觎大梁,願對大梁俯首稱臣再不挑起戰火,就可以免去對大梁的歲供,并得到一筆足夠讓部落一整年不挨餓的“談和費”。
鄰國鏟除了一位骁勇善戰的大将軍和十萬鐵騎,暗地裏削弱了大梁的勢力;皇帝除掉了一個梗在他心裏的心腹大患,樂呵呵的過了個好年;部落得到了一整年的豐厚物資,可以不用再擔驚受怕挨餓凍死。
多麽劃算的一筆買賣啊。
只不過是死掉一個将軍和一群微不足道的、由賤民組成的士兵,就可以換來三方的共同利益,對昏庸的老皇帝而言,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了。
至于那十萬将士的家人哭的有多凄慘,沈家上百口人戰死的時候有多慘烈,那遠坐明堂之上滿肚子猜忌懷疑的君主又怎麽會知道呢?
既然不知道,又有誰會去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