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回禮
我是被人從死人堆裏刨出來的。
也許是出征前感應到了什麽,一向驕縱我的父親那一次說什麽也不肯帶我上戰場。他和母親走之前留下了一支精銳,保護軍隊裏手無寸鐵之力的婦孺和我。
我那時性子傲,被寵的又倔又膽大,趁父母走遠就連忙偷跑了出來,騎上小馬駒遠遠地追了上去。隊尾的士兵們是護着大後方的沈家軍中的一部分人,看見了也不揭穿我,反而沖我笑着招招手,囑咐道:“小公子可躲遠些,小心一會被刀劍傷到了,夫人又該心疼了。遇到危險了可別怕,大聲喊我們,哥哥們去保護你!”
我一邊撅着嘴嘟囔着“誰要你們保護”,一邊遠遠地墜在隊伍後面,慢悠悠的往前走。
雖是隆冬,但路上有些水面上只淺淺地封着一層薄冰,下面還有魚群在水裏游來游去。小孩子好奇心重,我跳下馬趴在冰面上看了好久,手欠的把那一小塊冰面砸碎,看着魚兒驚慌失措地在水裏翻湧,然後嬉笑着再一擡頭。
大部隊已經不見了蹤影。
白茫茫的雪原只有我一人,呼嘯的風就像一只吃人的怪物,空曠的顯得格外可怕。我急忙上馬狂奔,沿着記憶裏地圖的方向朝着父母要作戰的地方跑去。
然後……我就看見了紅色的一片。
我很疑惑。
雪明明那麽大,飄下來的時候明明那麽白,怎麽落到地上,卻怎麽也蓋不住這屍山血海的猩紅呢?
一向對我有問必答的父母,這次沒辦法再回答我這可笑的問題了。但還好,下一秒我環顧着四周,就已經無師自通——因為……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剛剛還一臉少年意氣說要保護我的那群“哥哥們”,在習武場上生怕摔疼了我的将領們,總是會在母親打罵我的時候将我緊緊護在身後,勸着“算了算了他還是個小孩子呢”的叔嬸們。
以及……彪悍的訓着新兵卻會給我唱搖籃曲的母親,滿手是繭卻每夜都會溫柔哄我睡覺的父親。
一張張我熟悉的面孔倒在雪裏,他們身上流着血,臉上流着血,渾身都流着血,流在那片已經看不出底色的雪裏。
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猩紅,像一團灼烈燃燒的火焰,叫嚣着要燒毀我所有珍視的一切。
屍群中有倒着的人動了一下,我立馬哭叫着跑過去:“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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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那張曾容色傾城的臉上全是血污,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狼狽,她紅着眼,淚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卻沖刷不掉她臉上的血跡,血與淚混在一起,像極了志怪話本裏詭異的插圖。
她擡手扇了我一巴掌,發狠了力,氣息不穩地沖我吼道:“混賬!誰讓你來的!讓你好好待在營地裏你就是不聽!我從小教你要穩重、要沉得住氣,你就是不聽我的……你就是不聽我的……”
她很竭力想給我一種她還中氣十足,能随時随刻站起來教訓我的感覺,可她訓我的話才說到一半,就有血從她的嘴角滲出,一串一串的往下淌。
“阿娘,我聽話,我聽話阿娘。我害怕,我們回家去好不好,你帶我回家去。”我從來沒這麽害怕過,哭着喊着去扯母親已經看不出原貌的衣服,祈求她能把我帶離這片地獄。“我以後一定聽話,阿娘,咱們回家好不好,阿娘——”
母親流着淚看向我,伸出的手發着抖,還沒能夠碰上我的臉,就聽到不遠處就傳來人聲:
“那邊好像有點動靜,是不是還沒處理幹淨?”
母親的神情猛地一緊,急忙往我手裏塞了一塊沾滿血的兵符,用着她能用盡的全部力氣把我往外推:“子義,你答應阿娘要聽話的對不對,快跑,別管阿娘,快跑!快跑,帶着它快跑!子義,快跑啊!”
我沒辦法思考,只能遵循着娘胎裏對母親指令的服從,頭也不回的往外跑。離開之前,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母親,她依舊伸着手,看上去很想再摸一摸我的頭,對我說句“別怕,阿娘在”。
但我知道。
她不能了。
她永遠也不能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溫柔的把我抱在懷裏,拍着我的頭,輕聲跟我說:
“別怕,阿爹阿娘在呢,我們小子義永遠也不用怕。”
飛在雪裏的淚花在向我訴說一件事:
我再也沒有阿爹阿娘了。
我再也不能當縮在父母懷裏撒嬌的小子義了。
我一路跑,不敢騎馬也不敢摔跤,生怕被身後的人追上。但小孩子的精力實在太有限,我甚至還沒能跑出那十裏的屍骸,就精疲力盡到喘不上來氣。
怕被到處清繳的士兵發現,我随便找了一處屍堆,把自己埋在那堆死人下面,任憑沒被凍結的血“嘩嘩”往我的臉上身上流,把我和那堆屍體浸成同一個味道。
直到屠殺結束的第二天,留在營帳僥幸躲過一劫的精銳才把我從死人堆下面刨出來。
一群久經沙場的糙漢子,流血不流淚的人,把我刨出來發現還有鼻息的時候,哭的比孩童哀恸還大聲。
可我望向他們的眼神平淡的就像一壺涼茶。我心口早已沒了熱氣,瞳孔間的目光也不再清澈,只剩下那沉在杯底的茶渣,浸着咽不下去的血海深仇,重塑一個全新的、滿懷仇恨的沈棄。
……
我沒哭也沒鬧,看上去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坦然的接受了雙親離世的事實,囫囵吞了兩口吃的,就帶着剩下的一群老弱病殘,一路躲藏着往京都裏趕。
沈誼就是在趕路途中被我撿到的。
那時候我們一行人剛要走出雪原,我恍惚間聽到有嬰兒的啼哭聲,但除了我沒人聽見那聲音。雪原的風很大,我又剛經歷了巨大變故,身邊的人都說是我聽錯了。
也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我還是順着我聽到的聲音走了過去。在一塊巨大石頭的後面,發現了一個沾了血的布包,小嬰兒被嚴嚴實實地藏在裏面,臉憋得通紅,只能發出微弱的啼哭。
這個孩子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戰場上某位将士的孤女。但我只是看了一眼沾在她臉上的些許血跡,就把她從布包裏抱了出來。
從此雪邊少了一個失去家人的幼童,沈家多了一個長房嫡女——“沈誼”。
……
永寧四十八年的春季,我終于爬回了京都。
上位者年節宴席上擺的佳肴還沒撤,就被這個消息砸的一愣,為了堵悠悠衆口急匆匆的把我召進宮。
按照那年朝廷虛情假意的訃文上寫的說法是:沈将軍計謀有失,難禦外敵,沈家滿門盡忠,唯餘長子一人存活。
而真正的罪魁禍首裝出一副慈愛的模樣,從高高在上的龍椅上走下來,揉着我的頭,一臉猜忌的試探我,願不願意繼承父親衣缽,征戰沙場,繼續當“沈将軍”。
出乎所有人意料,我拒絕了。
我跪在冰冷的皇宮地板上,頭埋的很低,扮演着一個一夜失去家人怯懦害怕的草包,渾身發着抖從懷裏掏出母親臨死塞進我手心的虎符,匍匐在皇帝腳下,舉着手裏的物件道:“子義……子義志不在此,願一生從文,為陛下分憂。”
老皇帝猶疑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很久,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了虎符,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擠出了幾滴鱷魚眼淚道:
“看看你這孩子,什麽陛下不陛下的,我把沈兄當親兄弟,你是沈兄唯一的血脈,那就是和皇子們也沒什麽區別。唉,想來沈兄也不願你在戰場上厮殺,從文好,從文好……那就先跟着太子一起在宮裏讀書吧,等到了年紀,你想去什麽地方任職就告訴朕,朕一定通通滿足你。”
我的頭在地上磕了又磕,流着淚感激涕零道:“謝陛下!”
然而沒人看到的地方,我的眼底一片譏諷與冰涼。
等到了年紀,通通滿足我?
好啊。
那就拿陛下的項上人頭,和這滿宮裏的血,來滿足我的仇恨吧。
……
我保全了沈家最後一支血脈,成了太子侍讀,開始了漫長的蟄伏。也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趴在牆邊,小心翼翼拽我袖子的梁宴。
其實那時候梁宴還不叫梁宴,他的生母被陛下所棄,連帶着他出生到現在,名字都沒有人取,只能被人不尴不尬的稱一句四皇子。
我在牆邊罵了梁宴“膽大包天”,可這不受寵的四皇子好像反而還黏上了我。他被皇子們排擠,不能進皇家書堂,就遠遠地躲在書堂後牆的桃樹下。
我陪着太子下完學,偶爾會一個人從那裏經過,他就會突然之間蹦出來,往我手裏塞一把桃花花瓣,然後一句話也不留的轉身跑走。
我拿不準他的心裏在想什麽,也猜測過他是否有狼子野心。但唯一不變的是,我手裏的桃花與日俱增,攢了一捧又一捧,最後內兜裏實在是裝不下了,就只好問沈誼讨了個繡花的錦囊,曬幹了封好做成香囊。轉日在桃花樹下又一次遇到梁宴的時候,我伸手攔住了他,把那繡着花的香囊往他腰上系。
梁宴很想跑走,但被我拽着腰帶無法動彈,只能側着臉顯得有些窘态的問我:“給我系這個做什麽?”
我反問:“那四殿下給我送花又是做什麽?”
梁宴支吾了半天,含糊地說了一句:“禮物。”
我點了點頭,學着梁宴言簡意赅的樣子,揚了揚手上的香囊,笑道:“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