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花在我眼裏
徐生算不上信任我,但也算不上猜忌我,他只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永寧年間,江南有一個模樣出挑的歌女,她能歌善舞,心靈手巧,也算是風靡一時的花魁,她孑然一身,攢的銀兩很快就能夠贖自己的身了,好日子就在前頭了,可她偏偏在那一年遇到了個人。
一個自稱是從京都前來采買的皇商,他風度翩翩,才貌俱佳,并不像風月場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客人們一樣,他不會在她唱歌跳舞的時候輕薄她,也從來不會說一些市井裏的肮髒話。他甚至會在她被客人刁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幫她擺平一切,只為了讓她在臺上好好地唱完一支曲。
她在風月場裏孤身一人闖了很多年,見得多了,自然也想過,這位叫楚生的大人也許只是想與她來一場露水情緣,魚水之歡後就一拍兩散。可這位大人卻拒絕了她要獻身報答的提議,只是買了她的場,一日一日坐在那裏聽她唱歌,給她講京都裏的趣事,帶她大街小巷的游玩。
他從來不把她當做低賤的歌女看待,漸漸的,她淪陷了,她覺得她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并且她很快發現,她有了身孕。她也很擔心自己會像她的姐妹們那樣,被抛棄,或者留下一句“等我回來娶你”的謊言,就一去不會。但她很幸運,楚生沒有。
她攢夠了錢贖了身,楚生就把她接去了京都的一處宅院裏。她衣食無憂,過得也算不錯,可唯獨,楚生來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她也慢慢發現,楚生在京都裏并不像在江南時那麽翩翩有禮,他脾氣古怪、身份複雜,偶爾來看她的幾次身上都沾着脂粉味,來了也只是關心她肚子裏的孩子。
她也想過走,可她的錢都在贖身的時候用完了,肚子裏還懷着孩子,一個人無所謂,可她不能讓孩子也跟着她受苦。楚生哪怕當真是個花心的人,起碼他能讓孩子過上富足的日子,不用跟着她在煙花之地受人輕賤。
她想,算了吧,哪怕是做了別人的外室,做了楚生的妾,她也認了。為了孩子的前程,忍一忍也沒什麽,反正像她這種歌女,最後的結局也無外乎是做有錢人家的偏房。做誰的妾不是妾呢,她這輩子翻不了身了,起碼她要嫁的,還是自己喜歡的人。
可她剛把孩子生下來,她就聽見楚生在窗外問道“是男是女”,在得知是男孩後楚生笑了一聲,似乎是沖着她的方向說了一句:“算她命好,不枉我千裏迢迢把她帶回來。行了,把這孩子帶回府裏去給太子妃,讓她瞧瞧,一個歌伎都能生出來兒子,她也就仗着她母家勢大,不然本殿下早晚休了她。”
歌女并不想懂“太子妃”“殿下”的含義,她只知道,她見不到她的孩子一面了。但歌女很聰慧,她沒哭沒鬧,反而撿起了從前哄恩客的技巧,把這位“殿下”哄的很好,讓楚生動了把她擡回府的心思,并且沒過幾年她就又有了身孕。
歌女想,這回總可以了吧,她只要能擠進府裏,就能見到她的孩子了。她不需要什麽寵愛與地位,她只想要兩個孩子能待在她身邊,平平安安長大就好。
她如願了,那個當年被抱走的孩子回到了她的身邊,但卻并不是好好的還回來的,而是因為那位太子妃誕下了一個男嬰,嫡親血脈有了,就把她這個低賤所生的孩子像丢垃圾一樣丢了回來。
她沒有抱怨,也沒有多說什麽,起碼她還有孩子,哪怕被抛棄,她也要把兩個孩子照顧好。但她高估了枕邊人的良心,也忘了,躺在她身邊的不是江南的楚生,而是大梁野心勃勃的太子。
她的小徐生那麽懂事、那麽聽話,恭恭敬敬地對他的父親,卻只是因為容貌尚佳,被一位官員笑着看了一眼,當晚就被楚生派人領走了。那孩子走的時候多高興啊,他還以為是父親終于想起了自己,歡天喜地地帶上了弟弟徐楚,就去了以為是茶樓的沉香樓。
父親把他領到官員面前,讓他脫光了衣服接客,他自然是不肯的。于是他的親生父親不耐煩地抽出一把劍,橫在還窩在襁褓裏的徐楚脖子上,惡魔低語道:“進去,把人給我伺候好了,要是不能把人給我拉攏到,我就殺死你低賤的弟弟和母親。你們這群仰仗着本殿下鼻息活着的廢物,能幫到一點我就已經是福氣了。真是個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母親、弟弟的命都被人捏在手裏,年幼的徐生只能一步踏進地獄裏,再難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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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有轉機的那一年,是太子身死、沉香樓被查封的那一年。那天有心之人在沉香樓放了一把火,想把樓裏的罪證都燒的幹幹淨淨,徐生就被困在那場火裏,他原本就要窒息而死,卻有人穿着一身紅袍官服,從火裏走來,把他抱了出去。
他不知道那人是誰,只在心裏牢牢地記住了他的臉,模模糊糊聽見有人喊了一聲“段大人您沒事吧”。
一場火燒掉了所有的肮髒與不堪,踏火而來就他出去的人給了徐生繼續走下去的希望。
可希望真的太昂貴了。
抱着徐楚一路趕回家的徐生,得知母親身死的消息後,他就這麽想。希望真的太貴了,他熬了這麽多年,卻連半兩希望也買不起。
太子妃原本只是要被新皇問責,可她太怕死了,怕太子做的事連累了她,于是她想到了與太子有瓜葛的那個歌女,歌女在京都裏只有兩個孩子,還都生死未蔔,沒親沒故的,死了應該也不會有人知道。
那正好,直接殺了,把她的面容全部燒焦,僞裝成是太子妃為太子殉葬。而真正的太子妃則帶着金銀細軟逃跑掉,免于被責罰。
雖然最後聽說督辦此案的官老爺發現了端倪,依法查辦了太子妃。可他母親已經死了啊,他已經殘破不堪了啊,他該怎麽帶着年幼的弟弟活下去。
為什麽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裏,普通人的生命就跟草芥一樣呢,大家……不都是人嗎?
……
我記得徐生講到最後時擡起眼,他問我:“憑什麽呢?”
憑什麽呢?
哪有那麽多憑什麽呢?
在先太子那個畜生的眼裏,他可能從來就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他和他冷血的父親一樣,眼裏只有皇帝的寶座和握在手裏的權利。普通人的生命對他們來說算什麽呢,十萬将士都能殺得,更何況只是一個出身低賤的歌女生出來的兩個對他毫無幫助的孩子。
區區兩條命罷了,不殺他們就已經是天恩,送他們去沉香樓為自己所用,那就是莫大的榮幸,一介賤民,拿什麽和高高在上的皇權者談公平?
仇恨?那更可笑了。太子與庶民,雲泥之別,拿什麽籌碼來談仇恨,親生子嗣又如何,一個連皇家宴會都上不去桌的人,留着能有什麽用。
人性哪有權利的分量重。
我躺在地上。
半個時辰到了,徐生又變回了徐楚,姜湘抱着那個眼裏還有淚的奶團子,縮在角落裏悻悻地不說話。
而我躺在地上。
風很涼,吹過來的時候總帶着落葉,讓人覺得無端凄涼。我就那麽懶散的躺在地上,一動也懶得動,任憑涼風從我身上侵襲而過。
“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找你半天。”
有人喊我,我便順着聲音去看。
午後雖然有風,但陽光也很耀眼,哪怕伸出手在眼前遮擋,依然會有絲絲點點的光明順着指縫不管不顧地湧進來,湧進我的眼底。我眨了眨眼适應光線,移開手便看見有人站在光裏。
那人步履不急不慢,衣擺的金龍搖曳在我眼裏,他穿着紅色的大氅,就像一捧永不熄滅的薪火。
而那麽巧,光就在他身後綻放。
風停了。
我莫名其妙就笑了起來。
縱使知道他聽不見,我還是舉起了綁着紅繩的那只手,說道:“梁宴,我好累啊,你拉我一把吧。”
梁宴低頭看着橫在他眼前的紅繩,竟像是心靈感應一般,真的伸出手握着那紅繩往上提了提,讓我借着他的力從地上站了起來。
“怎麽回事,這紅繩上怎麽沾的有血?”梁宴皺着眉,面色不佳地望着那紅繩,問道:“你受傷了?”
我低頭仔細地看了看,才發現是我手臂上剛擦傷的血流了下來,沾了一些在繩子上,留下一點暗紅。
“眼真尖。”
“跟我回去,你跑來這裏幹嘛。”
我看了會梁宴,從地上撿起徐楚剛劃沙子的樹枝,在梁宴握成拳的手上敲了兩下。梁宴領悟到意思,攤開手掌讓我在他手心裏寫字。
我問道:“假如當年我要你犧牲自己的子嗣才能當皇帝,你會答應嗎?”
梁宴的眉皺的更深,語氣裏還帶着莫名其妙:“我哪來的子嗣,當年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子嗣,你死了再讓我納妃的這條心吧。”
“還有,”梁宴合了合手心,握了一會那樹枝又攤開,垂着眼道:“你也從來不會犧牲無辜的人。”
我想了想,梁宴孤家寡人一個,這麽問他确實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于是我又在他手心裏寫下了一個“我”字。
梁宴已經預料到我要問什麽,當即嗤笑出聲,眸裏帶着一片冷意:“犧牲你去換取皇位?你也太瞧得起皇位對我的誘惑力了。哪個不要命的敢這麽威脅我,我不介意送他去見閻王爺。”
“……”我不死心,繼續寫到:“那就是兩個平民、兩個孩子呢,犧牲兩個孩子去換皇位,這買賣你做嗎?”
“兩個孩子換皇位……”梁宴靜了一下,提着唇角,嘲諷的意味很濃,又嗤笑道:“連兩個孩子都護不住的廢物,給他皇位又能怎麽樣,指望他能護住黎民百姓嗎。拿孩子做買賣,沈子義,我在你心裏會這麽沒本事?”
我自動忽略了梁宴語氣裏自傲勁,扭頭看了一眼窩在姜湘懷裏,睡得正香的徐楚。
我很想問一問徐生,你聽見了嗎?這才是大梁朝現在的掌權者,他不會拿孩子做買賣,也不會輕賤每一個努力活着的人,他讓寒門也能通過科舉成為官員,讓這個世道在變得越來越好。
徐生,你從來不是草芥,你是人。
和上位者一模一樣的人。
你沒等到,但我會讓這片天,繼續亮起來的。
“你怎麽不寫了,和我就這麽沒話說?”梁宴揚起根手指彈了下樹枝,強行拉回我的注意。“你偷偷跑到這裏來到底幹什麽?”
我看着梁宴蘊着濃墨望過來的眼,答道:“賞花。”
“賞花?”梁宴環顧了周圍一圈枯死的樹,氣笑道:“哦,對着枯樹賞花,宰輔大人好雅興。”
“……這些樹上其實都有花,只是死了變成魂體了而已,你看不見,我看的見。”
“呵,沈子義,你編瞎話的水平真是每況愈下。”
“啧,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那是因為你的謊言都被我看透了。”
溏淉篜裏
“……胡說八道。”
“我這是實話實說。”
“梁宴,要是有個壞人,權勢很大,但我想殺他怎麽辦?”
“殺啊。你做事什麽時候還需要我允準了?”
走了一會兒我又問道:“要是這個世界上權勢深重的壞人,一直很多怎麽辦?”
“啧。”梁宴扼着我的手腕,我卻一路走走停停,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停下來,不耐煩道:“那就一直殺。你怕什麽,我不是還在嗎。”
花在哪呢?
陽光灑下來,我眯着眼睛去望梁宴,不看路,任憑梁宴牽着我走。
陽光在腳下,花……在我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