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君埋泉下泥銷骨(二更
我很少在宮裏與梁宴單獨用膳,但宮裏的禦膳房卻記得我喜歡吃什麽,端上的菜十個有九個都是我愛吃的。
不過我可能要讓精心準備的禦廚失望了,我心事重重,用膳一半的時間都在走神,連梁宴喊了我幾次都沒聽見,手裏的筷子除了在碗裏漫無目的地搗了幾下外,連油腥都沒沾上過。
“沈大人,沈大人……”
蘇公公站在我旁邊,輕輕拍了我一下,我才從思緒裏回過神來,略帶茫然的“嗯”了一聲,擡頭看見蘇公公朝我旁邊的方向努了努嘴,提醒我道:“陛下喊了您多次了。”
我偏頭去看,梁宴黑着臉坐在我旁邊,目光微垂着不說話。面前的菜熱氣都散了,他卻和我一樣,自始至終都沒動過幾筷子。一旁的宮人們早已被這沉悶的氣氛吓的大氣都不敢出,低着頭顫顫巍巍地站在一旁,只有蘇公公沖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示意我陛下正在生氣。
我看出來梁宴心情不佳,但還沒來得及說話,梁宴就哼了一聲,扭過頭來沖我道:“不知道是這宮裏的飯菜就是合不了沈大人的胃口,還是朕坐在這裏太礙沈大人的眼了。吃個飯都魂不守舍的,朕是逼着你留下來了嗎。”
“沈大人,這幾道菜都是陛下專門吩咐禦膳房給您做的。您嘗嘗是哪裏做的不夠好,好讓禦膳房也精進精進。”蘇公公窺着我和梁宴的臉色,适時地站出來給了我個臺階下。
“早膳用的晚,沒什麽胃口罷了,你又在較哪門子真。”我順着蘇公公指的方向戳了桌上的幾口魚吃,跟蘇公公交代道:“陛下脾胃不好,吃不了涼菜也不愛吃魚,下回不用讓禦膳房做了。我瞧這桌上的菜也都涼了,麻煩您叫人端下去熱熱,我與陛下說會兒話。”
梁宴的臉色在我三兩句話之間漸漸轉好,蘇公公感激地沖我笑了笑,端着菜把整個大殿的宮人都帶了下去,給我和梁宴留下說話的空間。
“咳……倒是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不愛吃魚。”梁宴握着拳咳了一聲,略微勾起唇角看向我:“你剛在想什麽?我喊你你都沒聽到。”
“在想……”我看着梁宴帶着笑意的臉頓了一下,目光偏移避開了他的視線,喝着桌上的熱茶裝作自然地開口道:“馬上就入冬了,也該安排各地開始選拔秀女,等明年開春剛好讓秀女們入宮,這樣等你挑選好,內務府那邊冊封加禮的,也能趕在一個好時節裏。”
“啪!”
梁宴手上的玉筷摔在瓷碗裏,激起還沒撤走的一碗湯水,稀稀落落地灑在桌面上,還有些許飛濺到我的方向。我從懷裏掏出手帕,慢條斯理地擦着面前的水漬,并不理會梁宴滔天的怒氣。
“你故意的。”梁宴走過來,将我手裏的手帕一把扯開,扼着我的手腕向後折,壓倒在座椅的扶手上。他臉上滿是怒火,眉宇間皺的很深,沖我道:“我就說你怎麽願意留下來陪我用膳,沈子義,你是來惡心我的對吧。怎麽樣,看着我失控氣憤的樣子是不是很開心,你的目的達成了,我确實被你氣得不輕。”
我臉上的表情依舊淡淡的,并沒有露出梁宴想象中志得意滿的譏諷神情。我目光沒退,只輕輕地閉了下眼,借着這個閃了一下的動作斂住所有的情緒,淡然道:“自陛下登基以來,朝中已多年未選妃,後宮的娘娘們就那麽幾個,陛下還都不碰,皇位沒有繼承人如何能行。朝野本就流言四起,陛下,臣不過是在為您排憂解難。”
“排憂?解難?你排的誰的憂,解的誰的難?你自己嗎!”梁宴被我惹怒,反手掐住了我的脖子,逼迫我昂起頭直視着他:“宰輔大人,你是為公還是包藏私心,真當朕不知道嗎。朕告訴你,哪怕你擡一百個秀女入後宮,朕也一個都不會碰。朝野的流言是什麽,不就是傳朕愛好龍陽嗎。就是這樣的沈子義,我對那些秀女都沒有興趣,我就只折磨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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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宴的話說的近乎咬牙切齒,我的目光卻沒動分毫。我沒有推開他掐着我脖子的手,也懶得擡起手掙紮。我知道我的下一句話能勾的梁宴對我發出真火,但我還是勾起唇角說道:
“哦,這樣啊。既然陛下對秀女們沒什麽興趣,臣也可以想想別的法子,招一批男寵進宮。歷史上也不是沒有出過男妃,只要陛下喜歡,臣會負責讓朝野裏的那些老大臣閉嘴的。臣回去就把皇家親眷裏适齡的男童挑出來,這樣陛下以後只需要過繼一個子嗣,也不需要再擔心皇嗣的問題了。”
“你、再、說、一、遍!”
我脖間的手驟然收緊,梁宴的面容在那一刻甚至氣到扭曲,但他的臉色很快又沉下來,似笑非笑地擡了下唇角。我了解梁宴,他真正動起火來就是這樣,面上不顯,心裏卻早已翻江倒海,下了殺心。
正如此刻,梁宴掐着我脖子的手愈發用力,我呼吸困難,只能微微張開口向後仰,看着梁宴在我面前展露微笑,聽着他勾着唇角說道:“沈子義,你敢不敢再說一遍。”
那并不是詢問我的語氣,更像是掌控者對瀕死前的獵物展露殺機。
梁宴怒火滔天,我在他的鉗制下同樣也不好受。可能怎麽辦呢?我這輩子到現在唯一後悔的一個決定,就是縱容梁宴與我糾纏,讓他在我身上耗費了大量心力,卻沒舍得在當初就把這份感情利落地一刀兩斷。
少時我教梁宴,說這個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同樣,人的感情也是複雜的,愛和恨都只不過是前進道路上的灰色陰霾。
到頭來,到了如今生與死之間不剩多少時間的時候,到了如今我和梁宴都落了個在灰色陰霾裏掙紮的下場,我才幡然悔悟。
我從一開始就錯的徹底。
我應該教梁宴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恨一個人就要恨的徹底。我應該教他冷血無情,好讓他在多年前,我對他母妃冷眼旁觀的時候,我殺死他的父皇和兄長的時候,就做一個聰明的上位者,毫不留情的将我以逆賊的名頭誅殺掉。
也好過落得個如今這般下場。
愛又不能愛,恨又不能恨。
我阖上眼,将翻湧的淚珠藏在無人可知的黑暗下,艱難道:“臣……”
梁宴一把把我甩開。
他并不想聽到我“敢不敢再說一遍”的答案,眼底的赤色更加明顯,将桌上的碗碟擺件一推而下,全部摔碎在地上,在一片破碎的聲音裏,他轉頭沖我怒吼道:“滾!滾出去,別讓朕再見到你!”
飛濺的瓷片在我手背上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我什麽也沒說,在殿外一群宮人驚恐的眼神裏,在蘇公公焦急地想給我想給我包紮一下手背的動作裏,好似毫不在乎地擺了擺手。
我大步而走,似乎根本沒把皇帝的雷霆之怒放在眼裏,也并不害怕得罪了陛下會落得怎麽樣的下場。我在別人眼裏一定是自負、嚣張、手握大權而無所顧忌地離開的。
只有我知道。
我那是……落荒而逃。
離開宮門的臺階很長,一階一階走下去的時候,好像整個人都落到了谷底。
我微垂着頭,搖搖晃晃的往下走,拒絕了宮人的攙扶和套着馬讓我坐車走的侍衛。我一個人向下走,然後……不堪地摔倒在地。
在宮裏陪梁宴用膳的時候我就已經頭疼難忍,幾乎是強撐着一路走出來,如今心力交瘁,胸口憋着的一口氣吐出來,整個人疼的腿一軟,單膝跪倒在了階上。
階下不遠處,我府上的管家看見這邊的情況,招呼着仆從急忙往這邊趕。我周圍,輪值的守衛也急沖沖地過來攙扶我。
我眼前一片熙熙攘攘,驚呼和擔憂的聲音不絕于耳。
我卻低下了頭。
我什麽也沒說,頭埋在腿間,顫抖的脊背聳動的弧度愈來愈大,嗚咽的聲音從我指尖的縫隙裏不斷溢出,到最後實在捂不住——當朝宰輔、朝野權貴、一人之下、可以說權勢滔天的我,在這宮闱間,在這人群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當着衆人的面,泣不成聲。
原來經年糾葛,也抵不過一句——生死難測。
……
在那之後的兩個月裏,我和梁宴難得都處于一種誰也不想見誰的狀态,除了朝堂上必要的交流,我和他私下裏再也沒有了一絲糾纏。
後來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再親力親為,偶爾早朝也托病不去,手上的事務開始一點一點交付給段久和我信任的官員,私下裏也将我這些年積攢的錢財劃分好,給沈誼留下了最殷實的一份。
章太醫沒有放棄醫治我,經常大江南北的替我拜訪名醫,老人家一把身子骨,我也不忍讓他一個人奔波,只能陪着他一起去。醫館、藥堂、深山裏的隐居醫士,能拜訪的章太醫都帶着我拜訪了個遍,結論都是統一的——藥石無醫。
在入冬的那個月,我和章太醫拜訪了最後一家醫館。那時我的身體每況愈下,暈厥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手抖的連紙都拿不起來,頭疼的每夜難以入睡。醫館裏病人很多,巧的是,我和章太醫要離開的時候,有一個和我相同病症的人正被人擡進來放到醫館的床榻上。
那人的風疾比我嚴重的多,應當是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時候,整個人癱瘓在床,手腳都不能動,語氣也已經渾濁,話都說不明白。
章太醫怕我看的心裏難過,拉着我連忙走。走了很遠我又回頭看那個病人,看着他被人七手八腳地擡到床上,眼角不受控地流出一抹淚,卻連擡手替自己擦幹都做不到。
原來我以後會變成這樣啊。
不能自主、不能動彈,狼狽地在親朋好友不舍又憐憫的目光裏不堪的離開人世。
那這還是我嗎?
都說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敵人,我認為這話有點道理。畢竟梁宴有一句話說的很對,我就是一個十分狠心、狠心到連自己也不放過的人。
最要命的是,幼時的經歷和為官多年的經驗讓我還十分果斷。一旦決定做某樣事,那就會立刻做出選擇,并且不會改變。
所以我看着那個流淚的病人,當機立斷的作出了選擇。我不能等到面目全非可憐又狼狽的死去,我不能那麽瘦骨嶙峋、沒有尊嚴的在梁宴面前,在親友面前死去,我的命只能由我自己做主,我自己來動手。
我要挑一個陽光明媚瑞雪豐年的好日子,完整而有尊嚴的離去。
很巧也很奇妙,就像是我畢生的功德在人生的最後應驗了一樣,仿佛一些沒有緣由的心靈感召,在我下定決心自戕回到京中的那一天,梁宴就在我的府上等我。
他坐在院中那棵被我養死的桃樹下,倚着樹幹,像是已經睡着了。
我望着他,心想,老天這也算憐惜我了吧,好歹讓我和他見了最後一面,也省的我挂懷。
我取下身上的外袍走過去,輕輕地搭在他身上,剛要起身,就被某個假寐的人一把拽回去,跌落在塵土裏。
梁宴的眼裏沒有一點困意,清晰又明朗地望着我,望了一會,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不滿道:“瘦了。閑得無聊跟章明那老太醫跑到江南去做什麽,身體又不好還跟着車馬折騰。章明還太醫呢,連個人都養不好,才去江南多久,都把你瘦成這樣了。”
我不是車馬折騰瘦了,只是病的更深了。我不想讓梁宴看見我這幅病體憔悴的模樣,掙紮着就要從地上站起來。
梁宴卻拉着我不放,下巴放在我的肩上,在我耳邊蹭了蹭,嘆着氣輕聲道:“沈子義,我們別吵架了。”
“沒有你的這些日子裏……我過得很不好。”
我的頭被梁宴壓在他的肩上,也幸好被他壓在肩上,才能避免他看見我發紅的眼和一閃而過不舍的情緒。我“嗯”了一聲,竭力抑制着胸腔的疼痛,開口道:“梁宴,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啧,又不是我錯了,你怎麽這麽理直氣壯的。”梁宴順着我的後頸摸了摸,說道:“行,你說。先說好,納妃不行!納男妃你想都不要想!”
“我要你,以後不管發生什麽,都要守好這萬裏江山,都要護住天下百姓,我要你做一個好君主,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能放棄你的子民。”我咬着唇,淚花盛在眼睛裏:“我要你……”
我要你名傳千古,要你永留青史,要你成為萬民真心敬仰的存在。
我還要你好好活着,子孫滿堂,與所愛之人白頭偕老,餘生相守。
梁宴。
算我……對不住你。
“說這些做什麽,有你看着我,我還能不好好當這個皇帝不成?”梁宴在我的頸間吻了一下,從袖口裏掏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藏好的一枝桃花,塞進我手裏,沖我笑道:“京郊有片溫泉池,我去年命人移植了幾棵桃樹去,如今都長成一片林了。過兩天我來接你,帶你去泡溫泉,嗯?”
梁宴已經松開了抱我的手,往日的這種時候,我早已推開他,翻着白眼說不去,今日我卻沒動,頭一直放在他的肩上,沉了半晌,說道:
“好。”
我頭一次騙了梁宴,我等不到去溫泉池看桃花了。
我咯血咯個不停,頭疼的一天比一天嚴重,不知道哪一天就會突然之間倒下去,再也不能動彈了。
于是在下着雪的第二天,在那個陽光明媚又瑞雪豐年的日子裏,我自盡在了院裏的那棵桃樹下。
以前我總是好奇,人死之前到底會想些什麽呢?在那些走馬燈一樣的人生最後,我到底會想些什麽呢?
那天我終于知道了。
我在想……
可惜,不能和我的小狼一起去看桃花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