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

我自盡在冬日裏的原因就是如此膚淺而又直白——我太高傲了。我風光霁月了半生,在所有人眼裏都是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我無法忍受自己變成一個連自控都沒有辦法做到的……病人。

更重要的是,我無法忍受,自己在梁宴眼裏日漸枯萎,最後變成一個皺皺巴巴的人。

如果注定是要死的,那就讓我保持着我的原貌,保持着我的風骨與身軀,永遠停留在那樣一個美好的日子裏吧。

最起碼……我死在雪裏,死在紅與白裏,死的壯麗又俊美。

這就夠了。

……

夢裏,梁宴扼着我的手腕沒有松,他望着我,燭火的光閃在他眼裏,讓我一瞬間分不清是淚是影。

“那是為什麽,沈子義。你抛下我,卻連一個理由都不願給我嗎?”

我嘆了口氣,如實道:“我病了。”

“我得了絕症,治不好的那種。反正終歸是要死的,時間早晚而已,我幹脆就選擇了自己死。”我微微錯開了梁宴的目光,繼續道:“所以不要再招魂了,梁宴,沒有用。哪怕你把我的魂魄放回體內,我也活不了多久,我自盡的時候身軀就已經要燈枯油盡了。”

“呵……哈……”梁宴低着頭譏笑了一聲:“怎麽可能?沈子義,就算你再不想說,也不用編這種借口來搪塞我。若你真是病重,又為何不與我說,能找來全天下名醫的除了我還有誰?你那麽厭惡我,你肯定會告訴我,看着我不得不花重金為你招攬名醫,看着我哪怕做給朝野看也要為你焦頭爛額。”

“你應該因為能讓我耗費心力、能讓我愁眉不展而感到痛快。我了解你,沈子義,你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而最能救你的人只有我。”梁宴搖着頭退了兩步:“所以你怎麽會放棄報複我的機會呢?你怎麽會放棄求生呢?你怎麽會不告訴我?”

“是啊,只有你。”

我當然知道最好的選擇是告訴梁宴,讓這個國家的統治者為我滿天下的尋找名醫,看着他夙夜憂嘆,為我的病軀擔憂不已。我知道,哪怕只是憑借我與梁宴多年相識,哪怕只是因為我是朝政中不可缺少的一員,梁宴也一定會費心力去為我治病。

我分明知道。

但我卻避開了一條看似最正确的道路,選擇自己一個人面對病痛和瀕死的絕望。

為什麽呢?

我扪心自問,到頭來卻只有一句……“我不想讓你太難過。”

不告而別總好過,看着我的命一點一點消逝的好吧。

“什麽?”梁宴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你剛說什麽沈子義,你不想我什麽?”

梁宴上前半步,直接縮短了我與他之間本就不遠的距離。他灼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鼻尖,帶起一絲微涼的酥癢感。

“你不想我太難過?為什麽,沈子義,你那麽恨我,你這是……希望你的仇人好過?”

我偏斜着眼不說話,想把自己剛失口而出的話咽回去,想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梁宴卻并不打算放過我。

他欺身而來,卻不帶任何挑逗和譏諷的意味,他就只是看着我,認真而專注地看着我。

他眼底沒有任何的雜質,沒有他長年累月流露的譏诮和俾睨。他直視着我,好像多年前他還只是個簡單沒有任何心機的純潔孩童,昔日他捧着桃花塞進我手裏,今日他捧着真心放在我面前。

他問:“你心悅過我嗎,沈子義?”

梁宴的夢裏是和暗道房間一模一樣的場景,不同的是,在他的夢裏,沒有那座擺在房間中央的玉棺,也并沒有和我面容相同的屍體。

他好像自始至終都分的清哪個才是真正的我,哪個是虛誕,哪個又是現實。可就在這場明明應該是虛妄的夢裏,梁宴卻抓着我這樣一個鬼魂的手,近乎執着地向我尋求一個答案。

——“沈子義,你可曾心悅過我,哪怕一刻?”

心悅過嗎?一瞬間的那種也算。

我想……

當然。

在天仙橋的那場煙花下,在梁宴折着桃枝塞進我手裏的時候,在某個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俯下身,捂着我的眼睛跟我說別怕的時刻。

我多年來戴着的厚重假面就在那些瞬間裏,被人輕描淡寫地撕開了一條縫,張揚又争先恐後的真情蜂擁而出,叫嚣着要讓我這個滿眼狡詐與算計的人吐露真心。

于是我有些茫然無措地看着梁宴。

我想,是的。

我曾在漫天的星河下,在昙花一現的間隙中,放縱自己在轉瞬即過的時間裏,為你瘋狂心動。

“你猶豫了,沈子義。”

梁宴望着我,他握着我的手腕已經很久,我的手腕被捏的有些發酸,他擡起的胳膊也一定開始僵硬,但他還是沒放手。他就保持着這樣一個費力的動作,上前把我擁入了懷中。

“你猶豫了……沈子義。我在你的猶豫裏聽見了答案。”

梁宴的聲音顫抖着,甚至于環抱着我的手也抖得厲害。他抱我抱的很緊,我能感受到他胸腔裏傳來的有力心跳,混着我也莫名其妙砰砰跳動的心跳聲一起,在這場虛幻的夢裏顯得如此真實。

我不應該承認那猶豫裏的答案,這等同于将致命的把柄遞到梁宴手上,在他面前承認我堅硬的外殼裏,有一塊以他名字命名的軟肋。

但長久的沉遖颩噤盜默後,我垂着身側微微發抖的手擡起來,這一回卻不是為了推開眼前人,而是……終于落在了他身上,回應了他的擁抱。

我和梁宴相識數十載,相互扶持過,也争鋒相對過,後來情義與怨怼混在一起,也曾扭曲撕咬過,恨不得将對方吞咽入腹,氣極的時候詛咒對方早入地獄過。

而如今經年走過,我們相擁着,誰也說不出來話,但好像又沒有一刻這麽心意相通過。

這世上不講道理的事情就這麽多,其中再多這麽一條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是的,我和我的生死宿敵兩情相悅。

這真荒謬。

但……我樂意。

千金難買我樂意的樂意。

“別再離開我了……”梁宴的聲音響在我的耳側,我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和夾雜在其中的惶恐,他說:“沈子義,我會害怕。”

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帝王,蜷縮又委屈地靠在我的肩側,跟我說他會害怕。這個早已可以獨當一面的狼王,不怕刀光劍影,也不怕血流成河,甚至不怕朝堂詭詐,但他怕我離開他。

于是我像從前無數次那樣,我說:“好。”

嘶——好像不對,答應早了,還有件事。

我微微昂了昂頭:“但是你得答應我件事,梁宴。”

按照話本子所描寫的,一般在這種濃情蜜意的時刻,別說一件事了,有情人雙方恨不得事事都答應下來,以彰顯自己的真心。但梁宴他……梁宴他“啧”了一聲,手移到我後頸上用力捏了捏,毫不猶豫道:

“不答應。”

我:“……”

這怎麽和話本子裏說好的不一樣?!

“你死之前也是這麽說的,讓我答應你,我答應了,但你走的也毫不留情。”梁宴對着我的側頸輕咬了一口,又吻了下我的耳垂:“我們宰輔大人一句話裏有十個圈套等着我下去,我不會再上當。”

我:“……”

行吧,我理虧。

梁宴這狗東西,翻舊賬真是有一手的。

剛才的顫抖和绻缱慢慢的被随之回籠的理智給抑制下去,我嘆了口氣,認命道:

“我保證,哪怕我只是一個魂體,我也會老老實實的留下來,以後也不走了。所以……梁宴,把我埋回去吧,讓我的屍首長眠地底。不要再招魂了,也不要再嘗試其他亂七八糟的邪門歪道。我不走了,以後都不走了。”

我不離開梁宴了,血肉模糊就血肉模糊吧,愛恨糾葛就愛恨糾葛吧,反正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生前的事物有什麽能跨過陰陽兩隔呢。

“……”梁宴抱着我沒出聲,我感受到他輕顫的睫毛在我頸間掃過,好半天才聽他說道:“這是交易嗎,沈大人?”

我眉心一蹙,下意識要反駁,梁宴的聲音卻緊接着響起來。

“那你贏了。”

梁宴終于松開了抱我的手,微微撤開了一些距離。他把我散亂的頭發攏起來,細心的重新紮到一起,然後一攤手,沖我笑道:“你拿你自己當籌碼,我還有什麽拒絕的資格嗎。你贏了,沈子義,我可以把所有的利都讓給你,也可以答應你提出來的所有要求。”

我皺起來的眉心并沒有梁宴看似步步退讓的甜言蜜語而松開,反而一挑眉。我太了解梁宴,他才不是什麽會為了愛情沖昏頭腦的人,他是個狠角色,是我看着、養着、一步一步扶上來的野狼。

野狼可以暫時妥協,但絕不會退讓。

“但作為莊家,我希望沈卿為我提供一點小小的本金。”梁宴的眼睛促狹着,他眸間一開始顫抖的紅痕還沒消散,如今又挂上我習以為常的算計。“我要你每晚都來我的夢裏,嗯……不對,是每天都來我的夢裏,午睡的時候也得算進去。我要成為你托夢的私有者,獨享你在夢境裏的時間。當然,沈大人清楚,朕也不是什麽不講道理的暴君,你有事要找段久他們托夢也可以,但得帶上我。”

“如何?”

講道理,太講道理了,不知道以為我占了梁宴這狗東西多大便宜。

我撇了撇嘴,沒什麽可說的,無奈又妥協地一點頭,“嗯”了一聲答應下來。

梁宴好似沒想到我如此爽快,原本挑弄我發絲的手一頓,不确定道:“你答應了?是每天沈子義,每天我只要閉上眼,你就一定要出現在我夢裏。”

我翻着白眼要往夢境外面走:“那麽多廢話,答應了就是答應了,我還能食言不成。”

我還沒走到夢境邊緣的白霧裏,身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梁宴回過神向我走來,拉住了我的手。

我離去的腳步停下來,回過頭不耐地去看梁宴。

下一秒,不耐的神情變成錯愕,又慢慢變成一種無奈。再仔細一點說,我閉上的眼睛裏還藏着一絲緊張,和微不可查的羞怯。

夢境是虛假的、不真實的。

但在這不真實的夢境裏,有人與我十指相扣,欺身吻住了我的唇。

我不合時宜的在這種時刻走了神,又想起來我剛才的那個問題——生前的事物有什麽能跨過陰陽兩隔呢?

哦……好像還是有的。

譬如,

我心悅你。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如此而已。

……

某處不知名的黑暗裏,某位踹過我的神明蹲在地上,煩躁地扯着自己的頭發抓狂:

“完蛋了完蛋了,這下全完了,他們倆不是仇敵嗎,仇敵啊!怎麽會走到一起?!這下可完了,那盞燈怎麽辦,不吹掉它我們都得玩完。都怪你!要不是你上回阻礙他不讓他吹,現在哪有這麽多事!”

上次那位被稱為閻王的家夥這回又站在他身旁,無所謂地搖了搖頭:“他是吹不滅那盞燈的,你我都知道。”

“而且。”

閻王拿着手裏的書冊遞給神明看。

“因果沒散,輪回上可從來不止他一個人的名字。”

“事情還沒完呢,要不要和我打個賭?”

蹲在地上的神擡起臉:“賭什麽?”

“賭……曲終人不散,同道是歸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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