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生不死,不滅不消
我在無法觸碰的梁宴的臂彎裏微微擡起唇角。
無人知曉我曾在這樣一個不算擁抱的擁抱裏,低下了自己高傲的頭顱。我環着那個曾經需要我保護,如今卻能撐起大梁一片天的人,閉上了眼睛。
我有一塊小小的避風塘。
它不在天上,不在地下,只在梁宴胸前這小小的一寸之地裏。
在這一寸之地裏,我褪去僞裝、卸下防備,毫無顧忌的得以喘息。
……
暫時的溫存之後,我和梁宴回到了皇宮裏。
上回我便發現,梁宴作為陽氣的特殊存在,完全不受夢境的約束。入別人的夢我不僅會疼還很艱難,有時半個時辰不到就會被夢境裏的白霧強行彈出來,但梁宴的夢卻是例外。
我進他的夢來去自由不說,他還能毫無阻攔地碰到我,甚至……咳咳……一些激烈的大動作也可以随心所欲,跟我在別人夢裏總是像橫着一層隔閡無法接近全然不同。
後來梁宴為了增加與我見面的時候,還特地在他那忙得要死的帝王行程裏安排了一項午憩時光。于是我發現,梁宴真不愧是天選之子,我一天只能給別人托一次夢,可進梁宴夢中的次數卻不受到任何限制。簡言之,只要梁宴睡着,只要我願意,我可以随時随地進入他的夢裏。
這對其他人來說可能有一些小小的不公平,也對我之前煩得要死不想見到梁宴卻又不得不進他夢境的時候,造成了一些小小的困擾。
但今非昔比。
如今我坐在馬車上,快速在夢中跟梁宴講述了一些結識姜湘的經過,我又覺得,這不受夢境限制想見幾次面見幾次面的功能真他娘的好用。
最起碼我不用再長篇大論的把想說的話都寫在紙上,還能在講完之後被人心意相通地擁進懷裏,揉着頭發說:
“沈子義,我知道你想為那公主正名。盡管放手去做,找到證據,青史裏那歪斜的一筆,我會把它扶正的。”
我“嗯”了一聲,從梁宴的夢境裏出來後,我在皇宮的拐角處找到了姜湘。
她正坐在階梯上跟一群小鬼玩猜拳,贏了之後就高興的手舞足蹈,朝指尖哈着氣,然後笑着往輸了的小鬼腦門上彈。
如果不是因為知曉了她的故事,我很難把她和上百年前那個含冤而死的昭明公主聯系起來。她如今看上去快活恣意,絲毫沒有被仇恨怨怼侵蝕過的影子。
可她真的像她表現出來的這麽快樂嗎?倘若她真的全都忘了,全都不恨了,又為何……不願從這喧嚣的塵世間離開?不願轉世投胎?
——“我怕我投胎了下輩子就當不了公主了,我享受過潑天的榮華富貴,那些美好的記憶我才不要忘呢。”
曾經我問姜湘為何不投胎時,她這樣回答我。
事實當真如此嗎?一個被自己父皇從青史上除名的公主,一個含冤而死還沒來得及喊自己心愛之人一聲夫婿的人,當真在意的只是沒享受夠潑天的榮華富貴?
我還在原地躊躇不前的時候,姜湘已然發現了我。她臉上是不知道因為什麽游戲輸了而貼着的紙條,扭頭來看我的時候一飄一飄的,極具喜感。她沖着我亮了亮眼睛,笑道:
“大人,你回來啦!”
我心裏正為姜湘感到惋惜,被她笑着真情實感滿懷期待的一喊,心裏的憐惜之意簡直要溢出來,仗着梁宴被大臣們叫走處理公文沒空管我也看不見我,伸手就要往姜湘頭上揉一揉。
姜湘三步作兩步朝我小跑而來,眸光裏滿是欣喜,喊道:“大人快快快!牌九三缺一!我等的急死了,徐楚那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去玩去了,我連一桌牌局都湊不齊,這一下午可無聊死我了!大人你回來真是太好了,快快快,碼牌碼牌,我今天非得贏一局!”
我:“……”
牌九三缺一……
敢情你滿懷欣喜笑的開心都是為了打牌?!
彳亍。
去他娘的憐惜!
“牌九等會再推。”我沖那一群眼巴巴瞅着我等着我一起打牌的小鬼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下回再戰,扭頭對姜湘說道:“我有事要問你。”
姜湘戀戀不舍地放下她的牌九,撇着嘴眨巴着眼睛,頗有點心虛地看我道:“那個……那個大人,你和陛下那事真不是我說出去的,我就是在小鬼們讨論你們的時候,一不小心……一不小心把你和陛下去泡溫泉的事禿嚕出口了,然後……又一不小心,稍稍添油加醋了那麽一點點……”
“就一點點,我保證!”姜湘低下頭舉起手做發誓狀:“宮裏在小鬼們之間流傳的那本‘宰輔與陛下二三風流韻事’絕對不是我寫的!絕對不是!”
“……”
這都什麽有的沒的。
我懶得多做解釋,直接單刀直入,切入主題:“三朝之前你掉入池塘,不是意外吧,是誰害了你,二公主嗎?”
姜湘舉起的手愣在空中,好半天也沒能放下去。
她臉上的笑終于在這句近乎戳破當年真相的話語裏淡了下去,看着我無言了好一會,才聳了聳肩,裝作不甚在意地挑了挑唇,插科打诨地笑道:“大人你怎麽這麽厲害,百年之前的事你也能知道,真不愧是我老大。”
我看着姜湘嘴角扯出的苦笑搖了搖頭,讓一個一直假裝自己忘了的鬼回憶起從前真的很痛苦,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真的要戳破姜湘開心的僞裝嗎?
我有很多辦法,哪怕不用重新調查,哪怕不用什麽證據,我依然能動用權勢、人脈和梁宴帝王的身份,還姜湘一個公道。任良風說得對,史書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哪怕我死了,我依然是這個朝代的勝利者,改寫一下史書把姜湘公主的名號加進去也未嘗不可。
可那真的是姜湘想要的嗎?
利用權勢改變人心,那我和當日仗勢欺人,把姜湘由公主變成罪人的人有何分別?
我可以不在意,反正我這一生用權勢改變的東西不計其數,我甚至可以打出“這都是為了她好”的旗號,若我活着,世人甚至還會為我歌功頌德,贊揚我是懲惡除奸的好人。
但……死人是怎麽想的呢?
那個早早葬身在冰涼池水下的小姑娘,一生所願所癡,真的只是為了那一紙泛黃書頁上的公主名號嗎?
我嘆了口氣,将溫泉旁的事如實相告:“我遇到了任家如今的子弟,他将任良風當年與你的事情都告訴了我們。姜湘,如果你是因為清白沒得到證實才一直徘徊世間,我可以重查當年舊案,了你一樁心願。”
“任良風……好久沒聽到那個書呆子的名字了。”姜湘神情裏露出一些懷念的味道,如今她眼神淡然,終于有了一點存在了百年滄桑感。她搖了搖頭:“是二公主推了我,但我卻不是因為丢了公主名號而不願投胎。”
“我投不了胎了,大人。”姜湘扯了扯嘴角,眼神垂下去,不敢看我:“我騙了你,大人,我不是因為不想投胎才沒走的。我……我是厲鬼,殺了人的,我投不了胎了。”
我想起上次姜湘發怒時眉心顯現出來與徐生一模一樣的印記,如今那個印記終于有了答案——惡鬼印。那是殺了人的标志,是天道對他們的懲罰。
不生不死,不滅不消。
因果報應。
我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問出聲:“你殺了誰?”
“二公主。她在新婚前夕死在宮殿的大火裏,那場大火是我故意推倒燭臺點燃的。”姜湘眼圈慢慢紅了起來,多年前的痛苦記憶又湧在她腦海裏。“我恨她!那夜她假裝來對我賀喜,卻用摻了藥的酒将我迷暈,讓人把我丢進了池塘裏。我死在婚禮前,怨氣深重,魂魄沒有消散,我看着她精心打扮,看着她求父皇賜婚,看着她紅裝霞披,卻是要嫁給我的愛人。”
“我怎麽能不恨,怎麽能……大人,她奪走了我的命,我的一切……我不後悔殺了她,變成厲鬼也不後悔,被天道懲罰永遠困在這皇宮裏也不後悔。青史于我而言不重要了,清白、名節、稱號,都不重要了……”
“那任良風呢?”我不忍地看向姜湘,“他也不重要了嗎?你知道他為了你窮極一生、郁郁而終了嗎?姜湘,這些年只剩你一個人帶着記憶存在于世……你苦嗎?”
姜湘眼裏的淚驀地流了出來。
苦嗎?
十六歲的小姑娘,懷着對未來日子的憧憬,帶着嫁人前的羞怯,滿懷期待地眨着眼,卻含恨死在池裏。她一個游魂無助又痛苦,看着仇人幸福美滿,抑制不住地殺了人,成了這皇宮裏無法投胎的厲鬼。
能不苦嗎。
在寒風裏待慣了的人其實怕的不是寒冷,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溫暖。以至于我只是流露出了對姜湘的心疼,這個愛笑的好像什麽煩惱都沒有的小姑娘,就在這百餘年的時光裏嚎啕大哭,像個摔倒在地受極了委屈的孩子。
“大人,我真的想投胎,我想去見他,我們約定過的,生死不棄。可我不能了,我是一個沾了血的壞人,我不配再站在他身邊了。”
我的手擡了擡,最終給了姜湘一個擁抱。
無關情愛。
只是想跨越時間,給那個百年前滿心仇恨的小姑娘說一句:“你沒有錯,從來都不是你的錯。”
我是說給姜湘聽的,但如果梁宴在這裏,他會明白,我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那些年我為了報仇殺了那麽多的人,何嘗不是與姜湘如出一轍——噩夢纏身、不敢安睡、午夜夢回溺在水裏。
我想了結姜湘的結。
也想了結自己的結。
怎麽樣才能讓厲鬼投胎呢?
誰會知道這方面的事?
我咬着下唇思索,腦袋裏靈光一閃。
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