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從不孤單

陽火的餘燼還在燒着,我皺着眉看着段久手裏布囊一般的物件,一時間沒有說話,只與他一同盯着火焰看。

徐生是一個很不讨人喜歡的小鬼。

他嘴毒臉臭,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叉着腰拿鼻孔看人,說實話這樣的動作總會讓人感到嘲諷與鄙視,但由于他蜷縮在徐楚那個六歲稚童的軀殼裏,所以做這種大人模樣的動作時總會有一種不符合年紀的好笑。

我唯獨在他身上看到過一次好臉色,就是那次他求我給段久托夢的時候。

他這個小鬼,好像對這個世上的所有人都天生帶着一股敵意,但你與他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他藏在張牙舞爪冷視之下的一顆軟心腸。他明明那麽讨厭我,沾一下我這種斷袖都嫌晦氣,卻會默不作聲地陪我一同找長明燈。明明在宮裏現身會被陽氣侵蝕的難受,卻還是在我被招魂的法陣弄的暈倒在地時沖出來,幫着姜湘一起把我扶起。

那麽憤天厭世……又那麽愛憎分明……

火終于燒盡了。

一片空曠的地面上只有幾株野草在風中搖晃,沒有灰燼、沒有聲響、沒有言語,如果不是我親眼見證了剛剛發生的事情,我都覺得這一切是我恍惚的一場夢。

“魂……魂魄呢?”

我緊縮着眉頭,偏過頭去看段久。

徐生會碎成游魂碎片,可烈火已盡,眼前這片地方卻什麽也沒有,那……徐生呢?

烈火焚身,魂體已散,那個冷面熱心的鬼去了哪裏?

他……魂魄散盡,灰飛煙滅了嗎?

“等等!”

草地上的某處閃了閃,最後一絲陽火燒盡的空中,影影綽綽地露出一點朦胧人形輪廓,那點朦胧越閃越亮,最後慢慢地沉澱下來,化成一個少年模樣的鬼魂。

我還沒來得及驚呼,就看見段久飛速地上前兩步,蹙着眉心盯着那少年看了一會,然後肯定地說道:“是他。”

我這才走上前,打量着這個眼睛裏透着迷茫的魂魄。但就這張臉來說……嗯,确實很符合我心裏對那個臭屁小鬼的自畫像。這鬼魂眉尾上挑,丹鳳眼看着風流,只是一雙眼裏淡如水,平添了一絲蔑視的意味,有棱有角的面容倒也不難看出徐生生前是個面若冠玉的小公子。

只是……

我指着徐生望向段久,挑眉道:“你不覺得這小鬼身上缺了點什麽嗎?他怎麽不說話,還看起來呆呆的,一點也不像之前的模樣?”

“三魂七魄,這應該只是他身上的一魂一魄,其他魂魄應當已經在陽火裏被燒盡了。一魂一魄的軀體沒什麽意識,與……”

段久眉頭松了松,抻開他手裏的布囊,對那幾乎沒什麽神智的呆魂魄招了招手,那魂魄就茫然地看過來,空空洞洞地飄進那布囊裏。

段久輕柔小心地紮好布囊,眼神垂在布囊上,補完了他的話:“如今他這福樣子,與民間神智不全的傻子沒什麽兩樣。”

“那你……”我本想問段久“那你要如何是好”,但想了想,又改口問道:“那你收這殘魂……是還有讓他恢複的法子嗎?對了,這布囊是何物,能讓游魂信任你還能自己進入其中?”

“徐生走之前告訴了臣修補殘魂和收集魂魄碎片的法子,還給臣留下了這個聚魂袋,裏面放着徐生最信任最挂念的東西,魂魄雖散,但殘魂受其感召,還是會聚攏進去。”

段久呼出一口氣,轉眼間又恢複了從前雲淡風輕的樣子,他沖我笑了笑,甚至勸慰我道:“大人不必挂懷,臣會竭盡所能照顧好徐生,修補好他的魂魄,不會讓他變成孤魂野鬼的。”

“其實徐生走之前并不是沒給大人留下話,他托我告知大人,謝謝您這段時日費心力照顧他弟弟,為他誅殺榮安将軍,了卻他的執念,他很感激。”

“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無論如何他是沒辦法當着你的面說出這些話的,只能托我轉述。”段久輕笑着搖了搖頭,想起什麽又向我補充道:“對了,還有徐楚,聽聞他酷愛把玩大人的腰帶,大人可知道是和緣故?”

我搖了搖頭。

“我就知道大人不會記得的。多年前臣奉命查封沉香樓時,徐生遭人妒忌,被困在火裏,徐楚年紀尚小,與哥哥走散。是大人在街角撿起了那個髒兮兮的孩子,送去了衙門,才讓他們兄弟二人日後能再次相見。”

段久站在剛才燒過火的草堆裏回望着我:“大人救過太多人,可能對大人而言那不過是舉手之勞,連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但那個孩子卻記了一輩子,以至于死了成為了魂體,哪怕記不清大人的臉,還是會記得抱着自己的恩公身上系着的那條腰帶。”

我有些驚訝地擡起眼:“徐楚竟是當日那個孩子嗎?怪不得我作為鬼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拉着我的衣帶。”

多年前我确實在沉香樓附近撿到過一個孩子,只不過我早已忘了他的模樣,只隐隐約約記得,那麽一小團窩在橋洞旁,哭的滿臉鼻涕滿臉淚的,看得煞是可憐。我一時心軟,就把他抱到懷裏,拿身上的衣帶給他擦了擦臉,送到最近的衙門裏去,吩咐他們好生照顧,替他尋得家人。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命運兜兜轉轉,竟又以別樣的方式重逢。

只是我知曉的太晚,沒能來得及揉一把那小團子的頭,跟他說一句:呀,小哭包,如今長得真不錯,都愛笑了。

我嘆了一口氣,卻并不是遺憾與惋惜,反而有一種慶幸的意味。幸好……幸好我遇到了他,幸好這世間還有辦法,能給我所牽挂的人,一個較為圓滿的結局。

幸好……這世上終歸是好人多一點。

好人有好報。

幸好我一直相信。

……

我和段久分別在夜色漸沉的時辰,我離開梁宴太久,身體裏冷得不行,到後來整個人都在發抖。段久扶着他鼻梁上的那架陰陽鏡看了看我,示意我先走。

徐生散碎的魂魄有可能落在陽火周圍,段久要拿着那個聚魂袋再找一找。我跟着段久轉了兩圈,發現自己确實幫不上忙,只得作罷。離開之前我實在放心不下,又扭頭問段久道:

“那個……段久啊,雖然這話好像輪不到我來問,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句——你和徐生那小鬼……如今是個什麽關系?”

段久彎腰探物的動作一頓,直起身看着我,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後回我道:“其實在大人與陛下花前月下的那段時日,我與徐楚交談了許多。一開始我只當他作故人,一個慘死不得往生的孩子,便也沒什麽其他的想法。後來……後來當他是摯友,是一個能讀懂我所作所為的知音,對他的關注與真心也多了幾分。”

“如今……”段久驀地笑開來,“如今我摻雜一些其他的世俗想法,不過還不是說的時候,等他回來,我會親口說給他聽,聽一聽他的答案。拒絕與否,全憑他做主。”

拒絕……

傻子才看不出來他喜歡你。

我咂了咂舌,得到滿意的答案後就不再糾纏,轉身就飄回皇宮找梁宴。

乾清宮燈火通明。

自從梁宴知曉我以魂體的狀态每天在宮裏飄來飄去之後,他就私下裏命蘇公公把滿皇宮都挂上了燈籠,點着燭火,讓我回來的路能順暢無堵,不會冒冒失失地一頭撞到宮牆上去。

梁宴的腦子裏全是彎彎繞繞,心眼加起來比邊城的烽火臺還多,他總是把鋒利挂在臉上,露出的全是鋒芒與算計。但做這種對人好的事總是瞞的很嚴實,好像生怕別人看見他冷硬的外殼下不一樣的一面,不肯在刀光劍影裏袒露一點真心。

可不巧,他讓蘇公公去挂燈籠的時候我正是閑人一個,被姜湘纏着難得的沒在大白天睡覺,而是跟着她滿皇宮的陪徐楚玩鬧。以至于前腳梁宴跟蘇公公吩咐完,後腳我們三個鬼就在殿外聽的一清二楚,看着蘇公公拿着大浮塵跑上跑下地喊人挂燈籠。

如今陪着我的小鬼們都去了輪回,我看着宮牆上挂着的燈籠,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記憶很奇特,明明分別只是一瞬,卻偏偏能在你腦中停留很久很久,久到……我都覺得有些落寞了。

我擡了擡下巴,仰頭看着上方亮的溫和的燈籠,又揚了揚嘴角。

雖然記憶在此時顯得有些落寞,但幸好,宮裏還有滿牆承載着記憶的燈,這燈後面,還有一個在等我回家的人。

我遙望向乾清宮的內殿門口。

梁宴正坐在那裏,面前擺着一桌佳肴,他卻拿着公文埋頭苦批,時不時擡起眼,掃一下門口的方向,又輕皺着眉略帶失望的重新垂回去。

蘇公公在一旁圍着他團團轉,嘴裏念叨着:“陛下,這菜都熱了三道了,您先用完晚膳再處理國事吧,再怎麽樣也不能傷了自己的身體啊。”

梁宴目光不動,只擺擺手道:“朕不餓,等……”

“陛下要等誰?老奴這就去喊!”

梁宴卻并不應答,放下手裏的書,看向殿門口我的方向,慢慢地笑起來。

“等到了,他已經回來了。”

我揚着笑,揮着腕上的紅繩朝梁宴示意。

故人不再,但這滿宮牆的燈籠的亮色會記得。

——我從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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