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節節敗退

“等到誰了?陛下,您可別吓老奴!”

蘇公公望着空無一人的殿外,又看了看眉梢帶笑的皇帝,驚的不知如何是好,張羅着就要叫太醫來看看。

我邊笑邊向梁宴走去,邊想着要不還是找個像樣的借口,把我還存在的事情告訴蘇公公吧,要不然他天天看着梁宴對空氣說話,還一副神神叨叨滿臉喜色的模樣,一把年紀到最後被吓瘋了可如何是好。

我還沒想出個所以然。

我提着衣擺還沒走到梁宴面前。

我還沒來及跟梁宴說上一句話。

下一刻天旋地轉,我胸口猛地一陣絞痛,直楞楞地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

燈火通明,梁宴還坐在桌前翹首以盼,在離他不到一尺遠的地方,我卻疼的連手都擡不起來。

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思緒模糊,連視野也開始變得明明暗暗。耳邊一片嘈雜,唯獨只有一樣聲音是清楚的,它隔開所有迷霧,好像直接響在我的腦中。

它說:“去吹了長命燈。”

“我吹你大爺!”我忍着疼咒罵出聲,恨不得給我腦中的聲音一巴掌。“哪來的妖魔鬼怪,我都是鬼了吹個屁的燈!”

腦海中的聲音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好像嘆進了我的心裏,連帶着我五髒六腑都被拉扯的疼痛起來。

“生死不可違,去吹了那盞燈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說完這句話,我感覺我周身一輕,把我壓制在地面上,錘擊着我胸腔的威壓瞬間消失,痛苦也不複存在。

若不是我嘴角還挂着沒擦淨的鮮血,我簡直要覺得剛才那一幕是我臆想出來的畫面。

我從地上爬起來,皺着眉打量了下四周。

周圍空空蕩蕩,除了看守宮殿的仆從,剩下什麽東西也沒有。

那剛才是怎麽回事?

我都是個鬼了,還他娘的撞鬼了?

吹了長命燈……

長命燈不是連着我的魂體嗎?吹了它我豈不是也要前往輪回、轉世投胎?

“吹個屁!吹你大爺!”

我又罵了一句,伸手擦掉嘴角的血跡,緩着心神朝殿內走去。

梁宴看見我腕上的紅繩走進他的視野裏,立馬屏退了仆從,敷衍着蘇公公把他推出殿外,交代了一句“誰都別來打擾”,才走到我面前,挎着臉,略帶不爽地抱怨道:“怎麽才回來?菜都熱了好幾遍,怎麽,和你的小鬼朋友們就這麽依依不舍?”

我挑了下唇角,本想告知他徐生魂魄盡散,段久在原地撿碎片的事。臨到嘴邊,不知怎麽的我又覺得這事太過繁瑣,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在紙上描寫太過複雜,不如等以後去梁宴的夢裏再說。

于是我在紙上寫到:“我餓了。”

“哼,都這個時辰了,不用晚膳自然是要餓的。”梁宴拿我沒辦法,畢竟我是個鬼,他看不見也摸不着,只能板着臉色給我看,然後無奈地吩咐下人去再備一桌晚膳。

“對了,你過來。”梁宴坐回桌邊,朝我招了招手,從懷裏掏出一本書冊,忍不住先軟了眉眼,對我說道:“這是我讓內務府去整理的皇家親眷中适齡的孩童名單,我準備在這其中挑一個,作為儲君,待他加冠,就将這江山托付給他。沈卿以為如何?”

我挑了下眉,順着梁宴手裏的書冊看過去。梁宴正當壯年,別的帝王都是追求長壽、長生不老,好永久坐穩皇位,執掌朝野。梁宴倒好,年紀輕輕就開始想着過繼子嗣、退位讓賢。

我不太能理解,在紙上問道:“過繼子嗣倒是沒問題,托付江山是否太早了些?這書冊上都是些到了舞勺之年的孩童,不出十年就可加冠,你要那麽早退位讓賢?”

“早嗎,如此算來都還有近十年光陰,我還嫌太遲了呢。要不是皇家親眷裏沒有年紀适宜的人,我早就……”梁宴看了看我,把嘴裏那句“早就甩手不幹了”咽了下去,只說道:“大梁如今內外安穩,雖然體制下還有些隐患,也還有一些奸臣未除。但十年時間已是綽綽有餘,我會邊培養儲君邊把這一切都處理好。”

“你不是一直想游遍人間萬裏河山,好好的做一回閑人嗎。等到儲君安定、山花爛漫之際,我便能與你攜手歸去,漫步山河,好好的領略一回人間風光。”

我一時失言,竟無法在震驚和繁亂的心緒裏理出一點言語,來應對梁宴這場猝不及防的同游佳夢。

我曾在死亡中醒來,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投胎,甚至一路艱難險阻一言難盡的想要找到那盞長命燈,也無非只是想了卻這樣一個我活着的時候奢求了一輩子,卻到死也沒辦法實現的夙願。

——我想摒棄所有,放身江湖,游歷人間,醉酒江南,好好地為自己活一回。

我其實從未與人談起過這般夢談,因為我活着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

我身為宰輔,百官之首,肩上有黎民社稷的重擔,有帝王的期許和同僚的仰仗。只要我活着,無論如何,我都只能做大梁的宰輔,沒法無憂無慮成為江上一孤翁,恣意灑脫。

後來我死了,死的時候我其實松了一口氣,因為放下重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死亡似乎是我能一身輕不再挂念世間的唯一途徑。

哪怕如今命運捉弄,我又與世俗綁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有一個高高在上坐擁着這世間萬民欽羨、享受着這世間最佳事物的人,他會跟我說。

“沈子義,我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人。”

皇權不重要,榮華富貴也不重要,我知道萬民是你的牽挂,所以我願意守好這江山,等到天下安定,你心無所念,我便放下所有,與你策馬同去,仗劍天涯。

可好?

我眼底不受控地湧起一陣水花。

幸好梁宴看不到,不然他就會看見我丢兵卸甲、潰不成軍的模樣。

我曾說姜湘吃了太多苦,所以才會在我給了她一點溫暖的時候就泣不成聲,而如今……

我在這場名為溫柔的風裏節節敗退。

梁宴看不見我,所以我大膽地抱住了梁宴,在我根本觸碰不到的他的臂彎間,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話,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梁宴才知道此時的我說了一句什麽。

只不過現在我笑了笑,在紙上寫到:

“好啊,我們去游遍萬裏河山。”

欲買桂花同載酒。

我想。

原來這世間,還有這麽多值得我留戀的事情。

……

我是哼着小調飄進梁宴的夢中的。

我活了這麽多年,除了小時候跟在父母身邊無憂無慮的那段時光,還從來沒有這麽輕松愉快過。

什麽都不用想,天塌下來了有人給我撐着。

唯獨只需要想想應該怎麽樣培養未來儲君,讓他早日成才,好早日把大梁交付到另一位明君手裏,以讓我能攜所愛,輕松自在地奔向我所向往的生活。

或許我不應該哼一曲滿含離愁別緒的秦淮小調,又或許我不應該自得的那麽早就去暢享還未實現的事情。

我明明生前兢兢戰戰、如履薄冰,才能有今日碩果,卻偏偏一時随了性,滿懷期待的吟上一首“欲買桂花同載酒”。

卻忘了,欲買桂花同載酒……

終不似少年游。

我沒能進入梁宴的夢裏,卻一腳踏入了另一條命運。

我在入夢的時候被一股氣力攔了下來,裹挾着我進入了另一個場景。場景很黑,只有正中央擺放着一盞亮着的燈。

這燈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正是梁宴用心頭血供養着的,放在暗道裏的那盞長命燈。

那個曾經一腳把我從奈何橋踹回凡間的神,站在燈前冷冷地看着我,那目光似悲鳴,又似利刃,讓我的心髒感到一陣蜷縮,疼的皺緊了眉。

神看着我,搖了搖頭,問道:“為何不吹滅那盞燈?”

“沈棄,你可知,長命燈不滅,你們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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