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山水不改,你我終有重逢之日

煙火散盡,橋上的人陸陸續續走空。夜色終于在稀落的人群中沉下來,露出一點刺骨的涼。

我和梁宴站在橋上沒動。

他沒開口催促,我也沒有想走的意圖。

他眺望着江上一盞一盞祈願燈順着水流飄遠,我仗着他看不見我,肆無忌憚地凝視着梁宴的面容。

時間仿若在此刻停止。

但也只是仿若。

任何永遠在此停留的幻想都是江波上的燈,浪一打就沉入水底,再也不見蹤跡。

梁宴突然皺起眉,捂着嘴偏過頭,好半天才一抹嘴垂下手來,握成拳放在身側。然而他再扭頭來看着我時,卻帶着笑,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用另一只手沖我晃了晃,說道:

“剛才的糖葫蘆味道還不錯,我去再買一支帶回去,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很快回來。”

騙人。

我拿着手裏的筆晃了晃,示意道:“好。”

梁宴走下橋,不放心一般又回過頭來,不顧周圍人怪異的目光,沖着空無一物的橋中央喊道:“沈子義,你等等我。”

沒人知道,我在橋中央痛苦地捂住了心口,淚流滿面道:

“好。”

如我所料,梁宴全然不是為了一口酸果。

他還未走到橋下,就一個踉跄,支撐不住一般捂住了胸口。他甚至沒敢回頭看我,狼狽的、落荒而逃一般地奔進了巷子口。

我聽話地等在原地沒動。

但我知道梁宴會在巷子裏嘔出一口心頭血,知道他那強裝着穩定的身體內裏早已搖搖欲墜,知道他寧願耗盡一身骨血也不在我面前叫一聲苦。

可是……

我望向夜色邊際的一抹光亮。

晨光要升起來了。

來不及了……

……

我最後一次進了梁宴的夢裏。

梁宴回宮時的臉色很差,蘇公公迎上來端了一碗參湯,梁宴卻擺擺手,一心一意的要去夢裏與我相見。

我沒有讓他失望。

我露出我平生最快意的笑,戴上滴水不漏的面具,在夢境的白霧散盡前朝梁宴奔去,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驚喜和苦惱的味道,對梁宴說道:“我找到了可以回到現世的方法。”

“回到現世?”梁宴的眼睛倏地一下亮起來,他扶着我雙肩的手在抖,問道:“真的嗎?什麽辦法,你不是說……你肉身得了絕症,魂體回來了也沒法子了嗎。”

我被梁宴眼底的喜意燙的一抖,嘴角扯起來的笑險些要支撐不住。但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說着早已想好的措辭。

“前日……就是我被耽誤沒進你夢裏的那一日,神明告訴了我重新回來的辦法。只要……”我努力的使我的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心裏洶湧的悲意卻一刀一刀捅進我的心底。

梁宴,你會恨我的吧。

我再一次抛棄了你。

蜉蝣尚有茍且之地,你我肩上卻壓着天下萬民。

無法喘息。

“只要……你吹掉那盞為我續命的燈。”

“只要吹掉長命燈,我就能重新回到這世間。”

“長命燈?”梁宴挑了下眉,他望着我,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為他要露出狐疑的表情時,他卻笑起來:“吹掉它你就能回來了嗎,當真?”

我勾着唇角,神情看不出一點破綻:“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為了讓這個謊言更加盡善盡美,在梁宴去暗道裏拿那盞燈前,我還一直笑着補充道:

“我的屍體你還沒還回去吧,到時候我突然詐屍還魂,要如何跟朝野內外交代。說這都是我和你聯手演的一出戲,目的是為了讓榮安那個老狐貍露出破綻?這借口拙劣了點,不過交給段久去辦,應該能糊弄過去,我……”

“沈子義。”

梁宴突然開口喊我,暗道裏沒有燈火,只有那盞長命燈燃燒在屋子中央。原本放着我屍體的玉棺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梁宴挪走了,此時的房間空空蕩蕩,只有一盞心火在空中燃燒。

梁宴就站在那盞燈旁邊,側着臉,明明暗暗地望着我。

長命燈吊着我的魂魄,所以離它極近的時候,燈火能隐隐約約照出我一個模糊的輪廓,這也是第一次梁宴喝醉了倒在這裏,誤以為夢見了我的原因。

我都不敢去靠近那燈火,生怕梁宴在一個模糊的雛形裏,就能輕易擊垮我的所有防線。

我站在原地“嗯”了一聲,梁宴聽不見,但他伸出手,握着我腕上的紅繩朝他的方向拉了拉,直到他的視線裏出現一道朦胧的輪廓。

他就就着這樣一個連樣貌都看不清的輪廓,伸出手仔仔細細描畫了一遍,才眨着眼對我說道:“你瘦了。”

“分明昨晚才見過,今早才分別,可我就是感覺,你比昨天消瘦了一點。”

“你不高興嗎?”梁宴看着我,輕輕地勾起唇角。“別不高興了。”

我搖搖頭,我的淚水在眼裏打轉,卻還是搖搖頭。我很想說些什麽,很想在這離別的時候說些什麽。但我發現,原來痛苦到極致,是發不出聲音的。

梁宴對這一切無知無覺,他并沒有等到我作答,也沒有拿出紙筆要我寫給他看。他只是偏頭望着那盞燈,笑了又笑,又回頭看我。

“吹了它你就能回來了,我知道的。沈子義,別不高興了,我信你。”

我終于沒忍住,往後退了一步,離開燈火的光照範圍,掩着面,在梁宴看不見的地方失聲痛哭。

梁宴說他信我。

可他不知道,我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我從沒騙過梁宴。

平生第一次,便是不再相見。

我看着梁宴沖我笑,看着他低下頭去吹那盞燈。

我在風落下來的時候猛地向前奔去,環着梁宴的脖頸閉上了眼睛。

我聽到風裏我拙劣不堪的話語,裹挾着我的魂體,消失在滅下的燭火裏。

我說:

“對不起。

梁宴,我這一生遇見你,從未後悔過。

求你相信我,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我決不食言。”

風停了,燭火熄了。

高高在上好似擁有一切的帝王站在黑暗裏,他蠕動着雙唇,好半天才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響。

那聲音實在太弱,非要貼近了耳朵才能聽的分明。

他在喊:

“沈子義。”

“沈子義……”

沒人再回答他了。

鬼魂也罷,真人也罷,無論是當初那個恨着他巴不得他去死的沈棄,還是昨日縮在他懷裏帶他去看煙花的沈子義。

都不見了。

這世間人海如潮,但梁宴知道,他只剩下空空蕩蕩的自己了。

他的愛人消散在風裏,唯獨只給他留下一抹紅繩,被他緊緊地攥在手心裏。仔細看來,那紅繩上還帶着水暈,向這方空間裏被留下的人訴說着:

——鬼魂的眼淚也是滾燙的。

……

陰曹地府裏有一間奇怪的屋子。

屋子的主人是一個長相俊美的男子,據說,據他自己所說,他上輩子是文曲星,功高蓋主,權傾朝野,連皇帝都得讓他三分。

要是別的什麽鬼在閻王殿裏這麽大放厥詞,準是要被人……哦不,被衆鬼們笑掉大牙的,還會被黑白無常提溜着扔進油鍋裏烹炸,放到地獄裏喂惡鬼。

但這個鬼卻是個例外。

一是他長得很好看,一身書生氣,卻又不是那種賣弄着顯得文绉绉的書生氣,他那雙眼常年帶笑,但平靜地望着你時,就好像見慣了大是大非,什麽都不放在眼裏似的。

二來,他是唯一一個敢在地府建學堂的。你說人都死了還讀什麽書啊,可他偏偏特立獨行,就在閻王殿開了個小小的書堂,教那些枉死的還沒來得及體驗書塾的孩童們讀書。厲害的是,閻王似乎對他很關照,對此并沒有什麽異議,連天界那位神出鬼沒的神明下來瞅了幾次,都對這種操作無話可說。

久而久之,地府裏的鬼也慢慢習慣了這位不讓學生喊他“先生”的鬼,偶爾在路上遇到他時,也會依着他的規矩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聲:

“沈大人。”

沈大人我,今天過的很不太平。

我已經在這地府待了十年了,教的鬼學生不計其數,今年這屆尤其難帶,有個總是插科打诨上樹掏鳥蛋的皮孩子,三天兩頭的遲到,我一要拿着戒尺打他他就拽着我的衣帶直撒嬌。

這不,今天書都讀到了第二篇,這死孩子才急沖沖地從門裏奔進來,一進來就扯着我的衣帶直嚷嚷:“大人!大人!”

“大什麽人,劉楚,是誰昨天可憐兮兮的跟我保證今日一定按時到學的!”

“不不不,不是大人,呀,這都不重要。無常大人讓我來告訴你,你等的那個人在橋邊出現了!”胖乎乎的孩子手舞足蹈地沖我比劃着,激動地唾沫橫飛。“就是那個那個,大人你等了十年,逢鬼就拿着畫像給他看的那位!正在孟婆橋呢,再不去孟婆婆就要給他喝湯了!哎,大人,大人你等等我啊,哎呦!”

小胖孩在我身後摔了一跤,我卻顧不上管他,提着礙事的衣擺直楞楞的就往奈何橋跑。

奈何橋頭,一個打扮富貴的人正端着一碗湯,在孟婆的極力推銷下正要往嘴裏灌。

“等下!”我沖那龍袍還穿在身上的人喊道:“等一下,梁宴!”

拿着孟婆湯的人……不,現在應該是鬼了的某位手一頓,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我。

我跑的氣喘籲籲,好不容易跑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我手上穿着紅豆的紅繩一搖一晃,沾了一層薄汗,與那人腕上的紅繩靠在一起,相得益彰地融在一起。

我邊喘邊笑,笑着笑着眼底湧起一陣水光,掩飾性地抱怨道:“都說了一定會再見的,你走那麽急做什麽。”

“梁宴,這回我可沒有食言。”

梁宴手裏的孟婆湯傾斜而下,澆在地下盛開的彼岸花裏。

他彎起眉眼,一如多年前初次相見。他回握住我的手,隔着将近十一載生死不見的時光裏,對我說道:

“沈子義,我心悅你。”

我随着他的話笑起來:

“我知道啊,所以一直在等你。”

我踮起腳,在無數鬼魂的目光裏,在趕來的小胖孩瞪大的瞳孔裏,無所顧忌地吻上梁宴的唇。

“你瞧,咱們不都等到了嗎。”

陰曹地府裏只有象征着死亡的彼岸花,沿着奈何橋開了一路,詭異又美麗。

于是我可以這樣說,我曾經跨過生和死,跨過時間與仇恨,和梁宴重逢在死亡裏。

我和他在死亡裏擁吻,如獲新生。

你看,我就說,有情人自不會分離。

山水不改,你我終有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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