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矢志不渝

京都的夜市集很熱鬧,販賣着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玩意的小販紮根在路兩旁。月色下墜,柔和的美景卻比不了市集的喧鬧沸騰。叫賣聲與喧嚷聲混在一起,響在京都這座不夜城裏。

我扭過頭去看梁宴。

梁宴如今已經對微服出行這種事輕車熟路了,束着高發,套着一身水藍色長衫,連面具也不戴,腰間挂上一柄長劍就随我出了門。

春三月天氣轉暖,夜間雖冷,但在集市裏卻感覺不到涼意。所以鮮少有人像梁宴一般披着長長的外氅,把自己整個人都嚴實地裹在裏面。

因此當街上的人投來奇異的目光時,除了梁宴外不會有人知道,他那胸前微微隆起的外氅裏,藏着一個從披風裏探出頭來的鬼。

別問,問我也不會承認那就是我。

我當真是鬼迷了心竅,竟然沒給提出此等荒謬想法的梁宴當頭一巴掌,也沒對他那拙劣借口裏的“人群太多,我是怕和你走散了,這樣安全”提出異議。

我竟然就這樣糊裏糊塗就順着他的話走進了大氅裏,讓他握着我的手腕,牽着我在身前慢慢地挪動。

直到走到集市深處,過往的男男女女有情人結伴從我們身前經過的時候,我才咂摸出來梁宴怪異舉動的意味,拿着出宮時攥在手裏的毛筆末端戳了戳梁宴的軟腹,在他衣物上劃拉着寫到:

“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因為在馬車上時看見街口的一對夫妻依偎在同一件外袍裏,才不顧蘇公公勸說非要拿件大氅裹在身上?你心裏的算盤下車之前就打好了是不是?請君入甕呢你。”

“噓。”

我寫的話很長,而梁宴的耐心一向有限。這滿腹算計的野狼低着頭認真感受着我寫的字不到片刻,就豎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按了按,微微偏着頭笑道:“看雜耍呢,你認真點,別吵。”

我:“……”

我吵你二大爺。

我他娘的說話你聽都聽不見,我吵到哪門子鬼了?!

彳亍。

我仰起頭,不再搭理梁宴,只認真看着眼前雜耍藝人噴出來的火圈。到最後梁宴看完了表演想走,伸手拉我,我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撐着梁宴身前的小鼓包,就是不走一步。

“沈子義,你在生我氣嗎?”

梁宴見我不動,索性又往前進了一步。他看不到,我卻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身前的衣料緊緊地貼着我的後背,熱度順着綢緞的料子傳到我的身上。不燙人,更像是寒夜裏一個充滿溫度的擁抱。

我心頭的那點不爽感被這溫度倏地一下就燙平了。

我在想,沈棄,你是瘋了嗎?怎麽像你侬我侬的新婚夫婦那般拈酸吃醋,當真是這些日子裏在皇宮養尊處優慣了,如今連一句稍微帶一點指責的話語都聽不了。

我正在內心底深刻反省自己現在受不了一點委屈的壞習慣,手裏的筆驀地一動——梁宴把筆從我手裏抽走,在旁邊小攤的胭脂上蘸了蘸,放到自己手裏寫着什麽。

我還沒來及皺起眉頭扭身去看梁宴要幹什麽,梁宴沾着胭脂的手就垂下來,不高不低,正好把掌心放在我眼前,讓我去瞧上面寫着的字。

梁宴的掌心有經年習武的薄繭,掌心的紋路也因為受過很多傷而變的斑駁,淡淡的胭脂印在他的手上,怎麽看怎麽格格不入。

那掌心上只寫着一個字——“是。”

我一愣,一瞬間沒反應過來梁宴是什麽意思,下一刻梁宴灼熱的氣息就從我的耳邊灑過。他語氣帶笑,占有欲和偏執的味道卻一絲不減,在我耳邊說道:

“是,我早就打好算盤了。我就是眼紅別人新婚眷侶,能在大街上肆無忌憚地恩愛,所以才非要披一件不合時宜的外氅。剛剛也是,沈子義,我就是故意的,我也想看看你因為我被別的事物掠去了心神而煩悶不爽的樣子。”

“我是故意惹你生氣的,我想看看我們沈大人耍起小性子來,該有多麽令我心神蕩漾。”

不管我站在哪裏,梁宴似乎總能準确描畫出我的身形,他低下頭,明明觸摸不到,卻不偏不倚地靠在我的肩頭,惡劣又充滿報複意味地笑道:“誰讓你從前對那麽多人都上心,甚至你的鬼朋友們都能分走你的心神,我這是報複,沈子義,你受着吧。”

我受着?

如果說剛才我的心裏确實有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委屈的話,那我現在看着梁宴挑着眉一副洋洋得意的心情就是:我能受得了這委屈?

賣胭脂的小攤販從剛才起就被雜耍吸引了目光,被梁宴占了一筆胭脂的便宜。如今我照貓畫虎,趁着小販沒注意,直接拿走了一盒胭脂,從梁宴大氅裏倏地鑽出去,反手把胭脂灑在梁宴身上。

梁宴從小就聞不慣脂粉味,毫無防備地被我灑了一整盒,當即就打了幾個噴嚏。

走神的攤主被聲音吸引終于轉過頭來,一瞅那地上的胭脂盒,立馬指着梁宴喊道:“公子,你怎生碰倒了我家的胭脂!一兩銀子一盒,你得賠給我!”

我拍拍手,把手上殘餘的脂粉抖掉,抑制不住地狂笑,看着梁宴一邊打噴嚏一邊皺着眉沉着臉不情不願地掏錢買下那盒胭脂。

當朝皇帝在路邊沾了一身胭脂,還被小販坑掉了二兩銀子。若不是魂體受限,我真想現在就沖到史官府上把那長胡須的老頭晃醒,讓他爬起來把如此喜事登記在冊,與萬民同樂。

我站在街邊樂得直笑,再一擡頭,就看見付完了錢的梁宴拿着盒胭脂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挑着唇角。

人面對危險事物的本能是拔腿就跑,但顯然我沒有這個機會,因為梁宴已經眼疾手快地扼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往放煙花的橋上走去。

“看來我們沈卿很是喜歡這些小玩意,不如今晚就用這盒胭脂怎麽樣。”

人流攢動,梁宴的內衫沾了脂粉,我沒辦法再縮進去,只能任由他拉着我的手,在大氅的掩蓋下十指相扣。這狗東西不知道浮想聯翩了什麽畫面,扭頭小聲地不懷好意地沖我笑道:

“到時候哪怕你再咬着我的肩軟着聲求我慢點,我也絕對不會再心軟。”

大庭廣衆,朗朗乾坤。

我紅着耳根,惡狠狠地朝梁宴踢了一腳。

梁宴在漫天星光下,頑劣地沖着我笑。

……

距離煙花綻放還有一炷香的功夫,橋上的人流卻已經越來越多了。有舉着糖葫蘆的小販趁着熱鬧站在橋上叫賣,梁宴偏過頭去看,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又回過頭來。

我知道他不會喜歡山楂球裹着糖漿的酸甜味道,他只是新奇,帶着一點點渴望的新奇。畢竟他人生幾十載,從未有過坐在父輩肩頭,笑着拿着糖葫蘆左搖右晃無憂無慮的日子。

梁宴不會為了這種小事遺憾,他那一眼除了新奇以外也不帶有其他任何意味,我卻為此感懷。

我從梁宴腰間掏出剛才的筆,就着一點淡紅在他手背上描寫到:“買支糖葫蘆給我。”

這種要求對于從前逢年過節連口糖都不願意沾的我稱的上例外。梁宴挑了下眉,卻一句疑問的話也沒說,端着他那張正經威嚴的臉,拿一粒碎銀買了一支價值五文錢的糖串。

楠漨

糖葫蘆的口感跟我想象中的如出一轍,甜膩生硬的糖塊裹着酸掉牙的山楂,僅僅一口就吃的我眉頭緊鎖。

我毫不客氣的,好似自然而然的,把我只咬了一小口的糖葫蘆塞到梁宴手裏,在他手心寫到:“我不吃了,但你身為天子,不能浪費百姓的食物。”

梁宴奇怪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裏亮晶晶的糖葫蘆,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卻還是聽着我的話咬下了一顆山楂球。

那味道對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來說絕對不怎麽好,但梁宴沒有抱怨,沒有言語,只是安靜又認真地吃完了那串糖葫蘆。他唇角挂着殘留的糖霜,低下頭盯着手裏那根原本串着山楂球的小木棍笑了笑。

“沈子義,你這算是……補償我?”

我沒答話,因為補償這個詞總是會讓我想到我即将不得不面對的,而梁宴還不知道的某件事。

我和梁宴相顧無言了半晌,直到河對岸的煙花準時準點地燃放,絢麗的色彩升在空中,照亮了半邊夜色。

我在梁宴聽到聲響偏頭去看煙花的時候踮起腳,一邊在梁宴的唇邊印下一吻,一邊欲蓋彌彰的在他手心裏寫到:

“不是補償。”

是我愛你。

梁宴出發前問我,今天不是節日,京都也沒有大喜事,為何望鵲樓會放煙花慶賀。

我搖頭說不知道。

但我希望梁宴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場煙花是我以段久的名義付給望鵲樓的一筆錢。

糖葫蘆不是補償,煙花才是。

漫天煙花見證我在此無聲立誓。

——我愛你,矢志不渝。

梁宴回過頭來,他眼底閃着光,掉落的煙花映在他的雙眸裏,他沖我笑着說:“我知道。”

我愛你,在你所不知道的千千萬萬次裏。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