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楊戬捺着性子款步走回含涼殿,一入寝殿,即屏退宮女,擡手下了一個禁制,先将發間小龍珍重取下,又施法将寸心變回人形,自己這才化為原身,坐在胡床上長舒了一口氣,看着寸心道:“你這衣裳叫我一上身,就連手腳都似被捆住了,難為你素日還能行走如風。”
寸心撫掌大笑:“你這才穿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已經拘束得不得了,要是把我壓箱底的公主禮服翻出來,只怕你要連路都不會走了呢。” 喘了口氣又道:“适才你在我母後跟前如此多禮,幸虧她不理會。要是她知道行禮的是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恐怕夜裏也要睡不安穩呢。”
楊戬一笑:“認真算起來,我行那些禮也不為過,早該如此的。” 寸心怔一怔,楊戬雖然孤高,人前人後卻從不倨傲,只要不是氣急了,一向是極為周到有禮的。他說“認真算起來也不為過”,那就是說,寸心的母親也是楊戬的長輩,是“早該”見禮的。只是為何遲到了如今才補上,思量起來,又教寸心微微鼻酸。
寸心未及深想,只聽外間侍女修竹來報,言摩昂太子鈞谕,南海龍王敖欽來拜,指名要見寸心。寸心聽得這一聲,直跳将起來,先大呼“修竹進來幫我更衣!” 須臾又連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自更衣就好,你休要進來!” 那修竹不知何意,倒教寸心喚了個颠三倒四不知所措。
楊戬也是一頭霧水:“不過是你二伯來訪,你何必如此驚慌?” 寸心頓足道:“你不知道我那二伯,四海龍族就屬他最麻煩。平日裏谒見長輩都不須特意裝扮,唯獨去見他,要打扮得好似祭祖一般隆重。不然,他就能拉住你,念上一天《禮記》,什麽‘君在則裼,盡飾也。服之襲也,充美也’,念得我腦瓜仁子直疼!”
楊戬失笑。他在天庭奉職也曾見過那敖欽,進退揖讓如對大賓,的确是勤謹得過份。原以為他只是對上峰如此,不成想回到海內也這麽古板。寸心見他笑而不語,忙過來拉住他的袖子道:“還等什麽呢,快變回去,好讓我替你更衣啊!”
楊戬一呆:“你伯父要見你,又與我什麽相幹?” 寸心見他訝異,“噴”的笑起來:“楊天神,楊真君,我此刻是凡人成蛟,您才是西海三公主啊!”
楊戬登時立起身來。他見過寸心大婚時候的裝束,不要說那層層疊疊繁複無算的廣袖深衣,就是那珠簾頭冠,插在雲鬓間的數根大簪,都讓他對女子的耐力啧啧稱奇。如今要讓他全副裝裹,用那敖欽自以為豪的諸般禮數見客,那真是要奪了楊戬的半條命去。
然而楊戬畢竟見慣風浪,只慌了片刻,星眸一轉已是得了主意。他慢慢踱過來,左手輕輕執起寸心的柔荑,右手覆在她羊脂白玉一般的手背上。寸心只覺一股涼意自手背沁入,徐徐漫向肩膊,又漸次席卷全身,待回過神來,只見楊戬微微笑道:“你看那鏡中......”
寝殿內的水鏡裏,映着西海三公主嬌小纖細的身影,旁邊楊戬仍執着她的手,那人長身玉立,越發襯得寸心腰不盈握,弱柳扶風。
寸心愣了半刻,薄嗔着甩開楊戬的手道:“你這算什麽?自己嫌女裝氣悶,就拿我來頂缸!”楊戬笑着,也不搭話,揚手去了寝殿禁制,自化為一道金光,隐入寸心耳畔珍珠。
寸心又好氣又好笑,也确實無如奈何,只得一疊連聲喚了修竹入內替自己妝飾。待她主仆二人手忙腳亂整理完畢,摩昂太子已經陪着敖欽,在含元殿等得躁安莫名了。寸心款款上前,道聲“怠慢”,大禮拜過伯父,又親自奉茶,這敖欽才堪堪回轉了顏色。
敖欽飲過茶,放下茶碗,整整衣袖,方鄭重道:“寸心,我此來不為別的,一是你久禁得脫,我與你伯母都頗為歡喜,帶了些補品,與你補補身子。二是有些話要問你。有道是:‘尊親,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忠順不失,以事其上,然後能保其祿位,而守其祭祀。’ 我知你一向守禮,伯父問話,你可要明白回答,莫要欺瞞我。”
寸心嫌他聒噪,面上又不能帶出,只得垂下頭,待敖欽講完,方施了個禮道:“伯父伯母有心,寸心銘感五內。您就如同我的父王一樣,有什麽話盡管問來,寸心必定據實相告。”
敖欽滿意的點點頭,又道:“這岷江龍王你可認識?”
寸心猛地擡頭,正對上敖欽審視的雙眼,不由得一陣心虛,想了想,老老實實的答道:“日前方才識得,并不熟悉。”
敖欽垂下眼,停了一停道:“這敖若是你伯母的兄弟之子,我的內侄。近日岷江水落,我聽摩昂方才說,他派了你去查看?” 敖欽輕咳一聲:“這岷江雖份屬你西海管轄,但親者,屬也,骨肉血脈,恩相連續,這敖若自幼在你伯母跟前長大,和我的兒子也差不多少,因此你伯母有些坐不住,請我特來問問。”
寸心迅速的瞟了摩昂一眼,只見摩昂皺了眉,心知自己回來的匆忙,還未曾将岷江之事禀報大哥,如今這敖欽忽然查問起來,倒是自己又給大哥添了麻煩。思忖着,上前一步,竟雙膝跪倒在敖欽面前。
那敖欽也是一愣:“寸心,你這,這是何意?”
寸心膝行幾步,直至敖欽座前,叩首道:“二伯父,我對你不住!” 龍王大驚,心知敖若不好,想要起身,卻腿軟得站也站不起來。摩昂見狀,忙快步上前攙起敖欽,又問寸心:“到底發生何事?你速速道來!”
寸心已是含淚帶怯,将如何去得那靈漱井,敖若又如何不見了蹤影,以及城內當鏡諸事細細說了一遍,只隐去了後來她後來在城外被人盜取肉身,以及遇上楊戬的部分,只道她将了銀兩自去贖當,那寶鏡卻是假的,遂趕回西海搬取救兵。
敖欽未及開言,摩昂已是勃然大怒,道寸心“糊塗的緊!我只遣你去查看旱情,你既殺了那大魚,又不見了敖若,就該速來禀我。連敖若身為一江之主,都敵不過那妖人,你那點子三腳貓功夫,又能查出些什麽?”
寸心諾諾連聲,也道是自己疏忽,連累敖若下落不明,一時間竟至淚如泉湧。楊戬在她耳畔聽的心焦,直要沖出珍珠替寸心辯白,唬得寸心忙伸手按住耳環,示意楊戬莫要輕舉妄動。她如何不曉得摩昂心事,若只是手下平常職官失蹤,大哥或親自去尋,或遣得力人手去查,假以時日總能水落石出。偏偏出事的是南海伯父的內侄,牽涉到兩海上輩數千年恩恩怨怨,大哥若不先出聲責她,只怕敖欽的話問出來,寸心更難答對。
寸心這邊伏地請罪,摩昂卻仍不罷休,又道:“那妖人必是見你有寶鏡在手,不敢輕舉妄動,遂使了個計策賺了鏡去,方好擺布你!“他憤而一拳捶向幾案,長嘆一聲:”唉,我哪裏來你這麽蠢的妹子!”
敖欽卻已經冷靜下來,擡手止住摩昂,又向寸心道:“不是伯父說你,寸心你不谙世情,才會一步一步着了他們的道兒。你們莫要急,敖若根基法力不淺,不見得就真出了事,咱們速派人手多方查找,一定能尋到他。只是......” 敖欽沉吟道:“這事兒須得先瞞着你伯母,要是她知道了,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寸心與摩昂俱點頭稱是,敖欽遂叫摩昂來攙寸心。寸心又複叩首,方才起身。敖欽道:“我出來久了,你伯母不放心。待我路上想個妥帖的法子先瞞過她去,你二人即刻去蜀中細細查訪,若有了消息,速報我知!” 當下又囑咐了許多話,才擺駕去了。
摩昂送敖欽至西海沿上,方才回含元殿來尋寸心,只見她腳尖搓着水晶磚,神情怏怏不樂,嘆一口氣道:“你若有東海四妹五分聰明,我也不用次次給你善後。”
寸心仰起臉,腮邊仍有淚痕,道聲“大哥”,又止不住眼淚撲索索掉下來,摩昂看了,倒覺得是自己過分。又嘆氣道:“我方才話說的重了些,你莫在意。” 寸心點點頭,又問幾時同去蜀中尋人。摩昂苦笑一聲:“小姑奶奶,上次你去,就鬧了個不可收拾,我哪兒敢再帶你去啊!”
寸心剛要分辯,摩昂趕忙擺手道:“罷罷罷,我不敢招惹你,你乖乖的留在西海,就是幫了我了”。說罷伸手攝來兵器架上寒黎槊,銀光一閃,已是出海去了。
寸心無法,只得回到含涼殿,其時已是深夜,她也不喚人梳洗,遣散了宮女,只呆呆的坐在水鏡前,若有所思。半晌,一滴大大的淚珠自眼中滾出,砸在手背上,崩散如花。
楊戬生平最怕寸心二事,一是她扯了自己去集市采買胭脂水粉,二是她不吵不鬧,不發一言,但坐垂淚,眼下就是楊二爺手足無措,茫然不知所以的時刻了。想了又想,楊戬還是從珍珠耳環中化身出來,将寝殿設了禁制,又自銀盆裏擰了一塊帕子,來至寸心身前道:“再哭,眼又腫的桃兒似的,叫人看了笑話。”
寸心不看他,也不伸手接帕子,沒好氣道:“誰笑話我,這西海誰敢笑話我?敢笑的就只有你!” 楊戬蹲下身來,與她平視,徐徐道:“是我不好。”
寸心就墩上側身,轉過頭去,依舊不看他。楊戬索性盤膝坐下,他身量雖長,只是坐在軟軟的長毛地毯上,倒堪堪矮了寸心一個頭。
寸心許久不見楊戬說話,扭過來看時,只見那人也正仰望着她,目光相對,寸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這會兒又扮什麽泥塑木雕?你且說說,你怎麽不好?“楊戬輕笑,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漆黑的瞳仁映着夜明珠溫潤的光彩,倒看得寸心癡了。
“讓你傷心,是我的不對。”楊戬忽然開口,倒吓得寸心一怔。“若當初我能像這樣,坐下來,哪怕是看着你哭,也好過甩手就走。” 楊戬垂眸,長長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暗影。自他記事起,楊天佑和瑤姬就一直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他們從不曾争吵,但有意見相左,也一向是父親讓着母親。最多幾個時辰,母親就會來尋父親,或是想出一個折衷的辦法,或者索性就從了父親。而三妹從來是溫順有禮的,即使偶爾任性,也從不執拗。所以在成了親,有了寸心之前,楊戬都沒見過,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個痛哭的女子。他甚至以為,完美的婚姻就該像父母那樣互相遷就,對于寸心的執着寸心的偏激,楊戬幾乎要覺得是命運又一次故意将他抛入了狂亂的暴風圈內。他用盡了所有的耐性,仍然不能承受,所以他必須要逃走。楊戬幼年對婚姻有多期待,那麽後來對婚姻就有多厭惡,以至于某一天,他會嘆息一聲,說他娶寸心,不是為了愛。
不是麽?他問自己。和離之後的第一百零六個年頭,他在草原上見到了八公主和□□。從雲端俯視這兩個人的時候,他們似乎正在争吵。□□獵到了一只母黃羊,八公主查探足跡,又發現了一只小黃羊,原來這母羊見逃不過獵人的追趕,便将小羊留在草叢,自己引開了身後的獵手。八公主頓時起了憐愛之心,硬要□□将母羊放了。□□生來就在草原上馳騁,獵手們只憑打到的獵物多寡逞英雄,在他看來,天生萬物供人取用,到手的獵物哪有放歸山林的道理?于是二人争執不下,直到八公主瞥見了雲端默默注視他們的,臉若寒霜的楊戬。
那一瞬間,八公主丢下小羊,抽出了□□的佩劍,毫不猶豫的擋在了丈夫跟前。這一幕似曾相識,寸心也曾經手持清霜劍,對南北戰神大聲叱道:“要殺楊戬先殺我!” 電光火石間,楊戬生出一絲疑惑:是不是所有的妻子在遇險之時都會選擇站在丈夫的一邊?而接下來,□□的利箭穿過浮雲,帶着破風的呼嘯聲,射向了楊戬。
是了,楊戬忽然明白,這就是所謂夫妻。不論他們之間如何争執不休,不論到底是誰對誰錯,但有危難,真正的夫妻一定會并肩抵禦,共同進退。
楊戬依舊冷着臉,揮退了□□的箭,卻又在□□和八公主愕然的目光裏,轉身離去。那一夜,他坐在寸心住過的廂房內,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