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楊戬返來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神廟裏遍尋不着寸心,最後還是草頭神指路,才在廚房裏找到了滿頭大汗的寸心。寸心手抓一把刮刀,正用力的鏟着湯鍋底部的黑灰,見一雙青緞涼裏皂靴踱過來,知是楊戬,也不擡頭,轉了個身背對着他,繼續跟湯鍋較勁。
楊戬挑眉,寸心這是又怎麽了?轉思或許寸心還在為了午前的事兒惱着,也不解勸,自袖中拿出一件東西,輕聲道:“你看,我帶了什麽回來?”
寸心不情不願的轉過身,一眼落在楊戬手上,本來怏怏的神色一下亮了起來,大喜過望道:“你把玉鏡拿回來了?” 劈手搶過鏡子細細看着,又道:“那掌櫃狗眼看人低,見我書生打扮就擺出一臉臭脾氣,闊佬兒去了他尾巴就搖的叭兒狗似的百依百順,叫人哪只眼睛瞧得起?”
楊戬笑着正待解說,寸心卻皺了眉,将那鏡翻過來掉過去驗看,又問:“這鏡子,你怎麽拿到的?” 楊戬道是自變了寸心的模樣,略施障眼法瞞過當票一節,将銀子與那當鋪贖回來的。寸心卻全不入耳,掐了個指訣默念了一句什麽,叱聲:“起!” 那鏡卻紋絲不動,似若無聞。
寸心丢了鏡子,頹然道:“假的,這鏡子被人換了。” 楊戬也是一驚,并指掃過眉間,天眼光華開處,那“玉鏡”已然化作一只扇貝。寸心見狀只撇撇嘴,“沒想到堂堂司法天神也有被騙的時候。”
楊戬思索片刻,也不得要領。他午後到岷山看了那靈漱井,果然如寸心所言,已經全然見底,他也曾入內查看,的的确确是一口最普通的水井,八角井圈為麻石所鑿,圈上刻着工匠名諱和年月,旁邊還有一對石獅蹲守,那獅子刀法古樸,不似蜀中慣有的雕法,卻也十分有趣,雄獅鼻翼朝天作嘶吼狀,額前與背部的鬃毛卷曲紮煞着,足下是一枚繡球,上有龍紋流雲,雌獅環眼斜睨,背毛不似雄獅那樣蒼勁,令人稱奇的是,她足下并無幼獅,居然也是一枚繡球,只不過較雄獅的略小些。除此之外,井內井外別無異狀。
楊戬叫了岷山山神來問,那山神道這古井自秦時就有,無論岷江旱澇,此井都絕不枯水,着實是方圓幾裏村民的福祉。至于為何岷江龍王入內不出,這井又忽然幹了,他也說不清,只道一年前村民一覺醒來,發現井邊多了這對石獅,初時議論紛紛,後來并不見有旁的異象,也就漸漸地罷了。
楊戬一時查不出線索,只得下山入城,道是先把寸心的玉鏡取回,其餘的事情再慢慢查訪。不知怎的,他并不想盡快了結此事。午前寸心親手烹的茶,又勾起了他多年前在灌口楊府的回憶。人都道二郎神左牽黃,右擎蒼,千騎卷平崗,殊不知每每圍獵過後,酒酣胸膽皆開張的楊家二郎也能鎮日不出府門,執一卷書,溫一壺茶,批衣看雲卷雲舒,倚窗數花開花落。如果不是幼年家變,楊家這第二個兒子,應該也是上得父母疼愛,下得兄友妹恭,娶一房妻,閑時畫一軸圖,夜來品一盅茶,徜徉花海不自知吧?
扪心自問,楊戬可以數月無酒,卻不能一日無茶。向日寸心在時,盡管常有争吵,但無論再怎麽氣惱,寸心都不會忘了替他煮茶。楊戬也不曾告訴寸心,他最愛看寸心端坐案旁,待水一沸,那人挽起廣袖,皓腕輕舒,春蔥一樣的三指撚起細鹽數粒撒入茶湯,腕間玉環相碰叮當作響。間或風起,樹桠枝杈間風鈴硿硿有聲,那一刻,楊戬覺得就算是周景王之無射,魏莊子之歌鐘,其美妙也不過如此。
寸心拾起那扇貝,仔細端詳道:“我早該想到,小珊,成蛟,連那當鋪掌櫃在內,都是圈套。” 她嘆一口氣,“大哥難得委我做事,結果不但岷江龍王下落不明,連母親贈我的玉鏡也丢了,這下我可怎麽回西海見母後跟大哥啊!” 說着,委委屈屈的,眼裏竟帶了淚。楊戬托起她的手,拿過那扇貝,二指夾住看了看,一挑眉道:“也不見得。那掌櫃并不知寶鏡是假的,不然他何以坦然将鏡子交還給我,全無懼色?”他思忖片刻已是得了主意,“如今那妖人得了寶鏡,卻不知咒語,不如......” 他将扇貝朝空中一抛,複又牢牢抓住。“我們回西海去等!”
寸心掃了楊戬一眼,往後退了兩步,攤開雙手道:“你看我這模樣,就回了西海,誰認得我?大哥不把我當妖怪打出來才有鬼!”
“我竟忘了。“ 楊戬笑道:“卻也無妨,我使個障眼法就是。” 寸心一哂道:“西海距灌口尚有七百裏,你此刻倒不嫌我身體滞重駕不得雲了?”
楊戬笑意更濃,“這有何難,我且變作你的模樣,将你化作頭上金簪就是。” 寸心撇一撇嘴,心道怪不得人都說楊戬渾身是計,這瞞天過海偷換乾坤的事兒,他大神都不用思索,順兜兒掏就有了。
楊戬袖了扇貝,也不掐指訣,只默視寸心移時,須臾一道銀色光華由頭至腳閃過,已然化作了一位黃衫女子。寸心看時,只見這女子一頭細密青絲,用兩根金簪挽成回心髻,留一縷垂髫,柔順的貼在左耳畔,身上穿淡鵝黃色交領,深衣下擺處綴有蔥綠襳髾,晚風拂過飄帶揚起,恰似碧波間緩緩浮動的蓮葉。見寸心盯着自己打量,這女子婉然一笑,更顯得眉目橫波,不是西海龍王的掌上明珠三公主,卻又是誰?
那“三公主”朝寸心點點手,待寸心近前,輕輕握住她的手,寸心只覺手心一暖,身子一輕,已經化為一條金色小龍,“三公主”随手将小龍置于發間金簪上,道聲“抓穩”,一道縱地金光,已是化風而去。
楊戬的腳程快,不多時已到龍宮,守門的蟹将軍見“三公主”歸來,忙上前施禮道:“公主才去,怎地又來了,可是忘拿了什麽東西?”
那“三公主”面色微變:“正是呢,我方才走得急,竟忘了同母後告假。”說罷入內,直奔麟德殿去尋龍後。
這麟德殿與寸心的含涼殿不在一處,楊戬只在西海搶親的時節來過寸心寝宮,卻從未有機會窺過龍宮全貌,因此全靠寸心在發上悄聲指點。他此刻是女身,便不肯大步流星,只得袖手徐趨。到得麟德殿前,已是拘出了一身細汗。楊戬小聲道:“想不到你們女子衣衫如此拘束,倒叫我一身不自在。”
寸心“呲”的一笑:“這算什麽,我這一身還是常服,要是換上全副公主行頭,管教你腰酸背痛脖頸抽筋!”
因龍後有言在先,三公主到麟德殿不須通報,因此楊戬與寸心直趨入內,但見珠簾後,那龍後斜靠在八寶銀茸貴妃長榻上,手內把玩着一柄刺繡瑤臺跨鶴團扇,神情雖懶懶的,端的是柳眉鳳目,一望可知當年也是稀世美人。一見“三公主”,當下坐起身來,道聲“我的兒,你怎地又回來了?”
楊戬心道“慚愧”,斂衽蹲身施了一個禮:“見過母後。孩兒走的匆忙,卻有件事忘了請教您。” 那龍後一笑:“寸兒,你這是做什麽,平常家裏常來常往,也不見你如此禮貌周到。可是我說的,今日早起就瞧你怪怪的,不是有什麽事兒瞞着我吧?”
楊戬心下越發肯定,那妖人果然頂着寸心的肉身來過西海。面上卻含了笑,軟軟的叫聲“母親”,一偏身坐在貴妃榻上,拉住龍後的袖子,笑道:“前些時您送我的玉鏡,我近日瞧着越發喜歡。咱們西海廣納天下至寶,卻沒有一件及得上這個的,可見的是母親疼我,才把它與了我護身。”
龍後撫着“三公主”光可鑒人的發髻,嘆息道:“那是為娘少年時從女娲娘娘處得的寶貝,要說如今這三界內,也尋不出幾件能與它媲美的了。” 她頓了一頓,遲疑道:“哎,今早咱娘兒倆不是就說過麽,你怎忘了?”
“母親~” 那“三公主”隔袖攀住龍後的手臂,撒嬌似的晃了晃,“女兒在灌愁海悶極了,每日看見這鏡,就好似見了母親,自然對這寶貝萬分親切。您只當說古記兒,再把這鏡子的來龍去脈講一遭嘛~” 話音未落,她發間的小龍微不可見的打了個冷戰,差點從金簪上掉落下來。
龍後卻注意不到這許多,她下嫁西海經年,育有三個兒子,卻只得這一個花朵兒似的女孩兒,平日與龍王千依百順愛如珠寶,唯恐委屈了寸心。別說是女娲娘娘的寶鏡,就是此刻要拿她的本命龍珠給寸心攢珠花戴,只怕都不會吐半個“不”字兒。當下絮絮叨叨講了一遭這寶鏡的來歷,如何神奇,又如何靈驗。只見那龍後伸手将“三公主”略散的垂髫攏到耳邊,道聲“我的兒,你道那女娲娘娘聚寶無數,為何單将這寶鏡賜與母後?”
“三公主”搖搖頭,答曰不知。龍後用手理順着她的發梢,又幫她解開了纏在耳環上的發絲,緩緩道:“這寶鏡在旁人手裏,只能降妖伏魔,護身保平安。若是我龍族不幸有了毀傷,這鏡可以重塑龍身,聚魂養命呢!”
楊戬心下一凜,這麽說來,那妖人煞費苦心盜走寸心的寶鏡,竟多半是為了救人,而這人又與龍族脫不了關系,如此可見,那岷江龍王的失蹤就也大有蹊跷了。當即問道:“母後,寶鏡的咒語我已盡知,只是這重塑龍身,聚魂養命,是否還需要旁的什麽加持?”
龍後點點頭道:“你這孩子,今早母後告訴過你的,這就又忘了——須得以至陰至陽之物為引,方可成功。” 楊戬追問道:“萬物皆分陰陽,但同時至陰又至陽之物,我卻從未聽說。”
龍後一笑:“畢竟是年輕。你不知道,我們龍族女子,身為龍族而至陽,為女子又至陰。只需尋一龍女,在正午時分取九錢心頭血撒在鏡上,即可為引。”
楊戬覺得發間的小龍頗不安分,似乎有話要說,以手撫了撫金簪,站起身來,又向龍後施了一禮道:“閑來陪母後說說話,真是快意。一不留神差點忘了時辰,我前日借了東海四姐一本書,說是今兒她派人送來,只怕人已經到了。母後稍坐,我去去就來。”
龍後也不在意,道聲“替我問東海你伯母好”,自放“三公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