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楊戬擡起頭,仰望着寸心,他從未以這個角度好好的看過她。盛妝的寸心一頭青絲高高绾成回鹘椎髻,以一對華勝火珠龍鸾簪固定,髻前插兩枚迦陵頻伽紋赤金對梳,兩側是一對七寶海棠挂珠釵,珊瑚珠串長約五寸,微微顫動,從她墨染刀裁樣的鬓角,垂到羊脂玉一般白皙小巧的颌下。楊戬記得,那人間的唐王曾有詞曰:“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鬓長。” 自忖也不過是眼前這般美好吧。下闕怎麽說的來着?“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寸心空有绮年玉貌,卻嫁給自己這樣不知珍惜的郎君,當真是,辜負了她最好的時光。
寸心見他盯着自己細瞧,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擡手揉揉後頸,笑道:“許久不穿這麽整齊,這滿頭的钿釵重的要命,壓得我脖子都酸了。” 楊戬尚自感慨,聽她這麽說,也是一笑:“方才還想拿這行頭來壓我,如今請君入甕,到底況味如何?” 寸心笑着白了他一眼,轉過身,對鏡去卸簪環。平日裏大妝都有侍女伺候,此刻夜深,寸心亦不願他人見楊戬在此,只得自己動手,因而頗為費力。一時對梳和簪子都已取下,唯有一根挂珠釵,死死纏在她的發絲間,怎麽也摘不出來。寸心起先還有耐心,移時手臂已酸,越發惱怒起來。楊戬待要起身幫她,只見寸心賭氣似的甩甩手,扯過妝臺上一個紫檀描色鑲螺钿的小匣子打開,拿出一把小銀剪子就往發髻上招呼。楊戬大驚,單手撐地,借力彈起身形,劈手奪下銀剪道:“你這又是做甚?”
寸心噘嘴道:“這珠釵死都拿不下來,扯得我頭皮都疼了,我想把頭發剪斷......” 楊戬被她氣得一笑:“簡直胡鬧!” 他放下銀剪,拍開寸心的手,仔仔細細的替她一根一根摘開纏繞珠釵的發絲,半晌才卸下那釵,遞與寸心,又道:“拿着,我替你揉揉頭皮。”
寸心接過,随手掼在妝臺上,那珊瑚珠極長,甩開來敲在一邊的對梳圓背上,叮當作響。楊戬的指腹按在寸心的發根處,青緞一樣的發絲柔軟而纏綿的穿過他的指間,涼涼的,好像浸在春日裏未暖還寒的溪流中。寸心的發極密,瀑布一樣散落在她的肩頭,瑩瑩反射着周遭壁上明亮的珠光。楊戬驀地想起,他與寸心成親的那一晚,因為口角賭氣睡在了亭中。翌日清晨他回房取甲胄的時候,寸心大約是哭累了,禮服也未除,只摘了冠散了發,合衣睡在榻上,那時她的發,就是這樣蓬松而随意的搭在枕邊。其時寸心眉間還帶着婚禮的花钿,眼角擒着淚,鴉羽一樣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着,沉沉睡去。楊戬的心忽然一軟,那是他新婚的妻,晨間朝露一樣剔透而羸弱的女子,彼時的他,是怎樣硬起心腸,就這樣不辭而別,直到十四年後才重又相見?
寸心合着雙眸,懶洋洋的随楊戬的手指微微轉動着頭頸,不多時卻覺得楊戬的手慢慢停了下來。寸心詫異的回過頭,挑眉看着他,楊戬回神,略帶羞赧地笑道:“記得你的逆鱗就在頭側某處,因此不敢妄動。” 寸心驚喜的睜大眼:“這是多久的事兒了,你居然還記得!” 她側側頭,指着右耳上兩寸處道:“就在這裏,你撥開頭發看,有一塊指頂大的地方沒有頭發,揉的時候繞開就好了。” 說罷,她自己愣住了,楊戬早已不是自己的夫君,不要說今時今日他已經高居九重權傾天下,就算是微時的灌口二郎,也從不曾如此做小伏低。依依牽手細細畫眉這種事兒,寸心自謂此生是不用想了。誰知這一輩子尚未過完,她已經不再是楊家婦。
寸心和楊戬于鏡中對視,兩個人一坐一立,楊戬的手尚在寸心發間,指尖傳來他的體溫,讓寸心戀戀不舍。四百年過去,她從不敢妄想,二人之間尚能有今日這樣的溫馨從容。和離之初她回到西海,麟德殿裏谒見父母,母後坐在榻上只是滴淚,父王一手指着寸心,指尖抖得不能自已:“你你,你這逆女,自幼我是怎生教導你來?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抛卻骨肉家園随了他去,整整一千年杳無音訊,如今落得如此下場,豈非......” 敖閏想說“咎由自取”,看看滿面淚痕的妻子,又看看伏地大恸卻強自忍着不肯出聲的女兒,垂下手,頹然落座,一聲長嘆,不由得也是老淚滿襟。
摩昂太子得知胞妹被休,惱得掣了寒離槊就要上天找楊戬算賬,慌得寸心急忙起身,扯住摩昂的披風道:“大哥,去不得!” 摩昂亢聲道:“怎地去不得?莫說他如今是司法天神,就算是玉帝三清,我也打上門去!當真以為我西海無人了麽?” 寸心抱住摩昂的左臂,身子一軟,靠在他肩頭滴淚道:“去不得的。你忘了,敖烈還在鷹愁澗下。”
摩昂呼吸一滞,是了,他這苦命的三弟,至今還被天條壓在蛇盤山鷹愁澗底,日日受那萬箭穿心之苦,此刻又如何惹得起那口含天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司法天神?他握住寒離槊的右手攥的越發緊了,手背青筋畢現,胸中氣如浪湧,不覺槊尾頓地,竟生生将至堅至硬的水晶磚砸裂數塊。
寸心垂下雙眸,擡手輕輕撥開楊戬的手指,道聲“偏勞你了” ,起身走至內間。楊戬只道寸心要更衣就寝,未曾想她從屏風後轉出來,竟換了一件秋香色小袖翻領的胡服,徑自行至妝臺前,撿了一根犀簪,挽了一個朝雲髻,也不戴耳環,整整額發,方才看向楊戬道:“事不宜遲,我們還是盡早去尋那妖人吧。”
“寸心,” 楊戬有點舍不得離開這溫馨的氣氛。他知寸心因肉身被奪,心內焦急,當下也只得說道:“不如你在西海,我自去岷江龍宮,看看能否查到些許線索。” 寸心搖搖頭,“不必。那賊人奪走我的肉身,又偷換我的玉鏡,想是要救什麽人。” 她自失地一笑:“想不到我這累及爹娘的無用之身竟還有這樣的妙處。”
“寸心......” 楊戬要說什麽,卻被寸心止住,“如今據明日正午還有六個時辰,那妖人既然要用我的心頭血,我的本命龍珠必有感應,不如你到時......”
“寸心!!!” 楊戬厲聲喝住寸心,不讓她繼續說下去。他當日雖和寸心時有口角,卻從不願大聲呵斥她。像這樣正顏厲色的喝阻,除了寸心提劍殺上月宮的那回之外,幾乎從未有過。寸心苦笑,新婚燕爾,她曾纏着楊戬一遍一遍的念自己的名字。那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自楊戬好看的菱唇內道出,聲音擦過他的齒間,窾坎涵澹如汩汩山泉一般動聽。寸心甩甩頭,柔聲道:“楊戬,不是我任性,我實不知如今哪裏尋那妖人,何況他只是要用我的心頭血,九錢而已,全作救人一命,勝造浮屠罷了。”
“一錢也不行!” 楊戬說的斬釘截鐵。他已然平複下來,換了口氣,緩緩道:“你同我前去也好,那玉鏡既認你為主,到時我若尋得那妖人,還要勞你阻他施法。一待奪回肉身,我即刻與你換回元神。”